许多欢受制。然鬼斧神工并未出手相救,所以说明崔花雨是出于一片好心,准确一点说,这是个感人肺腑的大善举。她说:
“晚辈身上有两份原气,一份给您。您太虚弱了。龟忍原气也是天下独一份的存在,适合多欢前辈。”
又说:“小女自作主张,望多欢前辈恕罪。”
“怎么会有你这种傻丫头呢,没听到大鬼小神说的话吗?做人,有些时候我们要学会自私。”
“听到了,我就是因为自私才会这么做。没有原气助力,多欢前辈很难恢复武功。我是在帮自己。”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既然答应帮小妖精的忙,就决不会食言。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小女当然信任多欢前辈的本领,但而今事态略有不同。我是瞒着小妖精来的。同是四季歌兄妹,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出什么事了?她人呢?”
“她在复刻您过去二十年做过的事情。”崔花雨收掌,然后简要地说明原委与来意。许多欢神情大变:
“杨它?他这是在重走他姥爷的仇恨之路。”
“站在他的角度上讲,也是人之常情。多欢前辈不必介怀。”
“《水天一色》手稿在他手中,魔根秘笈的底稿也是。可惜以我当前心力,短时间之内怕是难以重写。”
“多欢前辈眼下应以身体健康为重。”
“还有个办法。”
“望多欢前辈赐教。”
“让梅花听宇那两个小子接受我的言传身教。”
崔花雨大喜,但碍于木香沉兄弟现状,于是说:“破解摩根也非十万火急之事,待明年六月初六梅花听宇密室之约一过,我自会领着他们登门拜访——我家兄弟得师如此,今生无憾。”
“登门拜访?”许多欢苦笑,“来绿洲吗?绿洲恐怕不再是我的家了。我该去哪儿好呢?”
沉重的话题令崔花雨一时语塞。鬼斧说:
“在欢儿心目中,绿洲就是你唯一的家,否则你就不会不管不顾不要命地一连救了四个师兄弟。”
“诊断过了。当前不救的话,再无机会。”
“欢儿而今的体质犹如大海扁舟,不宜远行。你可将破解魔根之法传授给小崔姑娘,再由她指点兄弟,岂不两全其美?”
“这不是武功,而是解药,无法转授,因为她没有练过《水天一色》,消化不了。再者说纵无此事,我也不会留下。”
“杨它不会答应的,他更不会答应你去救梅花听宇那两个小子。你想逼他出了这江湖?”
“他野心勃勃,早有意另起炉灶。”许多欢持续苦笑,“再说这天大地大,哪儿不是江湖呢?”
又说:“这沙漠锁得住一方水土,却锁不住人心。我愧为人母,我大意了,总以为这绿洲是由亲情架构而起的安乐窝,横竖都是一家人,与外界毫无交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浓或淡并无多少区别。但也许是,正如你所言,我花光了成本与精力,而且花光了感情。”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依我之见,你倒不如留下来,努力与他修复感情,若能打开他的心结,接纳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从此家庭和睦,绿洲稳如泰山,何须再拼死拼活另起炉灶?”
“近些年我也一直在努力,但没用的。我了解他,他做事一贯确固不拔。他长大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就不说还有一个该千刀万剐的许巨愁了。你方才不是要我为自己好好活一把吗?让我留在绿洲委曲求全,这还是你们眼中独一份存在的欢儿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如梦,试问人生何处不风云?”鬼斧一声叹息,“而吾辈依旧原地蹉跎。”
“好诗。”神工说,“将之打在铁上必万古流芳。”
“喜欢就拿走,送你当墓志铭。”
“小弟不敢当。”
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崔花雨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对许多欢说:“晚辈唐突而来,实在抱歉。”
“花雨姑娘解我之困,何歉之有?你这小妮子虽然傻,但重义气,也难怪大鬼小神愿意帮你。”
鬼斧说:“我们也是在帮自己。惭愧。”
神工说:“从‘余生’的角度上说,实际上反而是她帮助了我等。文状元是一颗福星,照到哪里哪里亮。”
崔花雨说:“折煞晚辈了。”
黄沙不断掉落,堆积起一阵静默。许多欢突然说:
“梅花听宇密室之约,杨它兄妹也有份儿。”
崔花雨一惊:“所为何事?”
“比武,但无权过问密室之事。”
“和谁比武?”
“梅花听宇三兄妹。胜者执掌杨门衣钵,败者隐退江湖。”
崔花雨愣怔。鬼斧嗟叹:
“杨不扬啊杨不扬,你的苦心与为人一样,深沉如海。”
又问许多欢:“欢儿会怎么做?”
“他们尚未修习《水天一色》,故而无权参与。我不会让他们去的。其实在破解魔根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替他们赴约了。”
“恐怕由不得你。杨它虽然鄙视梅花听宇,不屑于继承杨门衣钵,但这是发泄心中私怨、或者说一战成名的好机会。”
“我就不信他敢杀了亲娘。”
呱,呱呱,呱呱呱。
一阵乌鸦叫结束了秋心阁地牢的故事。乌鸦叫不断从暗道传来,比喜鹊叫生动多了。回春姑娘的确多才多艺。
鬼斧说:“走吧欢儿,老来春在召唤了。”
神工往角落里瞥了一眼:“许巨愁找悲儿去了,但迟早回来。他四人怎生安排呢?这也是一件大事。”
许多欢来到四位师兄弟面前:“都还记得回家的路吧?除外死去与新生,绿洲一点没变。”
大师兄代表发言:“嗅也能嗅回去。”
许多欢笑了:“嗅谁的味儿呢?”
“老婆的,还有自己留在家中的倒霉味。”
“别秀了,马上拖家带口离开绿洲。”
“愚兄明白,就是不知杨它公子会否加以阻拦?”
“你们留下来就是个死,他应该还没坏到那个程度。”
“愚兄明白,师妹保重。”
出得老宅,尚未天亮。绿洲里偶有灯火点燃。偶有鸡鸣。偶有狗叫。偶有炊烟。偶有熟悉的露水落在心里。
回春是许多欢的养母,更是肚子里的蛔虫,她准备好了该准备的一切。许多欢指着行囊说:
“将值钱的东西都拿回去,绿洲够穷的了。”
“欢儿愿意让人养了?”
“老了,不愿意不行。我就让花雨姑娘养了,她心美钱也多。”
“把镜子带上吧,好时常提醒自己还是个人不。”
“送小娘了,小娘而今是个有爱的人。”
回春大笑,笑得像花儿一样:“失恋了。他料定欢儿定会离开绿洲,而带着土鳖虫先行一步跑了。说要当乞丐去。”
“我出走又关他何事?”
“托词而已,其实他的心一直都在少林。他希望再为少林做最后一件事——绝不能被乱臣贼子所利用。”
神工感叹:“他是一个高尚的和尚,一个纯粹的和尚,一个有道德的和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和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和尚。待尘缘一了,我也想做这样子的和尚。”
回春应道:“好好打你的铁去吧,别给佛祖添乱。”
鬼斧说:“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永久的陪伴,小娘莫急。”
“老娘急个屁。黄泉路上再陪伴不迟,那鬼地方没人拆得散我们。”回春将行囊扔上沙橇,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许多欢说:“当年,你不管是嫁大鬼还是小神,都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怪你太优秀了。女人家家的就不该太优秀。”然后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鬼斧低头自语:“这不往人伤口撒盐吗?”
神工说:“还好兄弟的伤口是铁打的。”
许多欢喊:“小娘再见。”
许多沙漠是许多欢的地盘,但说是鬼斧神工的更加贴切,因为想走哪儿就走哪儿——路上的机关就像是他们养的宠物一样,哪怕毒打一顿也不敢作声。当然是走最近的路。
“确定走室韦?”神工骑马,一路当先。
“第一站而已,顺道送送你们。跑出来久了,我怕你们被老板炒鱿鱼。”许多欢说,“我要去很多地方。”
“很多地方?像青春年少时?”
“错。我要走的是另外一种路。”
“欢儿太乐观了。你往前看看,前面有绊脚石。”
天蒙蒙亮。微光扫射。前方出现一座沙丘。沙丘下出现一个黑点。随着脚步渐近,黑点又分裂为两个黑点。再近一点,两个黑点分别变成了单膝下跪的杨它和许岢。再近一点点,鬼斧赞道:
“好一对金童玉女。”
许多欢却黑下了脸:“起开。”
杨它说:“娘不能走。”
“你管我?”
“娘应该为儿女顾全脸面,因为儿女长大了。”
“要我回地牢去?”
“娘说哪儿的话了?儿属实不知老宅有条暗道。”
鬼斧说:“开辟新的一条生命通道总知道吧?”
“秋心阁地下结构错综复杂,万一有个闪失,鬼伯伯负责吗?晚辈可没有鬼伯伯那种通天遁地的本领。”
这就叫公有公道,婆有婆理。鬼斧哑口无言。许多欢说:
“这都不是事儿。你明白我离开的理由。”
“儿不明白一家人能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矛盾。”
“让时间去解决吧,我非走不可。”
“在娘的世界里,难道那一帮废物真的就比我和岢儿可贵?”
崔花雨抢前一步:“请杨兄弟嘴巴放干净一点。”
“听出我骂谁了?心虚。没错,说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将我好好的绿洲搅得乌烟瘴气。这笔帐,你赖不了。”
许多欢喝道:“它儿不得无礼。”却因气血攻心,咳嗽不止。鬼斧神工连忙上前,一人一手搭住脉搏。
“若娘执意要走,儿就留住这个人。”杨它缓缓站起,手指崔花雨:“再叫另外一个来找我要。那个人叫妖精?”
许多欢边咳边说:“你没有这个本事。”
“娘当下武功尽失,切勿动怒。让年轻人自行解决。”
鬼斧说:“有一些年轻人就是缺教训。”
“鬼伯伯恐怕没有这个资格。但您非要不可,那就试试。小侄愿以一人之力讨教鬼斧神工神技。若输,悉听尊便。”
神工苦笑:“西北风都没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