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火焰如同咆哮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华丽的殿宇。雕梁画栋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纷纷断裂、坍塌，扬起漫天灼热的火星和灰烬。昂贵的鲛绡纱幔化作飞舞的火蝶，金玉器皿在高温中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王朝末路的悲凉。

祇暄独自站在昔日歌舞升平、如今却已沦为一片火海的正殿中央。龙袍的裙摆已被飞溅的火星烫出几个焦黑的窟窿，脸上沾着烟灰，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腕间那支江侯疏多年前赠她的、已有些陈旧的玉兰簪——那是她唯一从废墟中抢出的东西。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花瓣，仿佛拂过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够了，就这样吧。与这父帝托付的江山，与这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帝位，与这无尽的责任和愧疚，一同埋葬在这冲天的烈焰之中。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闭上眼，准备迎接那最终的毁灭与解脱。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巨响，燃烧的殿门竟被一股巨力从外部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和火星四散飞溅！

一道耀眼夺目的白光，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剑，骤然刺破浓烟与火幕！

祇暄被强光刺得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逆着光，她看到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甲早已被烟尘和暗红的血迹浸染得斑驳不堪，却依旧挺直如松，仿佛任何磨难都无法将其摧折。他手中提着一杆染血的长枪，枪缨已被燎去大半。周身竟隐隐流溢着一层奇异而纯净的七彩光晕，那光晕将他与周围肆虐的火焰隔开，仿佛天神降世，踏着烈焰而来，驱散了死亡逼近的阴霾。

待看清那张布满烟尘汗渍、却依旧隽毅如昔、写满了焦急与疯狂思念的面孔时，祇暄一直强撑着的、名为“坚强”的外壳，在这一瞬间轰然破碎，寸寸碎裂！

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责任重担，所有的算计权衡，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雨榭中畅想星辰大海、会扑进他怀中撒娇的单纯少女。

“疏哥哥——！”

一声泣血的呼唤，带着无尽的委屈、愧疚、绝望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冲破了她紧咬的唇瓣。积蓄了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不再想了，什么都不再管了！帝国、江山、责任……此刻全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她只知道，他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还是来了！

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受伤雏鸟，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光芒中的身影，狠狠撞进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冰冷的白甲硌得她生疼，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疏哥哥……对不起……”她把脸深深埋在他冰冷的胸甲上，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染血的衣襟。千言万语，无尽的歉疚和痛苦，最终都化作了这反复的三个字。

江侯疏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微微一晃，手中长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毫不犹豫地紧紧回抱住怀中颤抖不止、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孩，那双历经血火厮杀都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散发着焦糊味和淡淡发香的颈窝，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撼不动的心疼与坚定：

“暄儿！别怕！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你的苦，你的难，你的不得已……我都知道！” 他急促地说道，甚至来不及解释自己为何能突破重围出现在这里，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抚平她的颤抖，“快！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祇暄却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一般。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巨大的依恋和不舍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清醒而壮烈的决绝。

她用力地、一点点地挣脱开他的怀抱，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退向那燃烧得更旺的火焰深处。

“不……疏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走了……我不能走！”她望着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你和绮儿……好好过……去西海之畔，去那个安宁小城……平平安安地过完往后余生……那本就是我……最初想给你的……”

“暄儿！”江侯疏急切地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痛楚，“你听我说！当初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答应去安宁城吗？不仅仅是因为圣旨！是因为我知道，在圣都做这个紫鳞卫统领，终究难有作为！从离开圣都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安宁城经营起属于我们自己的力量！”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高昂，盖过了周遭火焰的噼啪声：“如今，我回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带来了安宁城全部守军，还有戈壁滩上两大部落倾力相助的联军！整整二十万大军！暄儿，我是回来救你的！跟我走！放弃这帝位吧！让他们去争，去抢！这破烂的江山，这冰冷的龙椅，我们不要了！我带你回安宁城！我向你发誓，只要我江侯疏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敌人踏入我们的城池一步！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就像你曾经梦想的那样！”

这石破天惊的告白，这隐藏至深的布局与深情，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祇暄的心上。她震惊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流得更凶。原来……原来他早已为她谋划好了一切退路！原来他看似顺从的离开，背后藏着如此深沉的心机和决绝的守护！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她哭着摇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疏哥哥……你不明白……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圛兴圣朝亡于我手，我愧对父帝临终嘱托，愧对列祖列宗……已然无颜苟活于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那个横亘在她心间最大的刺，“况且……你已与绮儿成婚……我怎能……怎能让你为了我，做一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之人……”

“我没有负她！”江侯疏低吼出声，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暄儿！我与绮儿，只有夫妻之名，从无夫妻之实！大婚当日，我便已与她约法三章！我江侯疏此生，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从前是，现在是，往后生生世世，都是！”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又是一声剧烈的燃烧爆响，一道燃烧的横梁轰然塌落，阻隔在两人之间，火势瞬间变得更加猛烈！

与此同时，一个娇健的身影，手握一柄染血的长剑，艰难地劈开火幕，冲了进来！正是菅绮儿！

她发髻散乱，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那身精致的嫁衣早已破损不堪，沾满了血污和灰烬，却依旧紧握着剑，眼神清亮而坚定。她一眼便看到了火海中相对而立的江侯疏和祇暄，看到了两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出乎意料的是，绮儿的眼中非但没有丝毫妒忌或怨愤，反而闪过一抹释然和决绝。她快步走到祇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清澈地看向江侯疏，又转向祇暄，声音清脆而坦然，带着一种经过血火洗礼后的成熟与忠贞：

“圣上！公子说的没错！”她朗声道，毫不避讳，“若当初您将我赐婚于公子，是早已做好了与帝国共存亡的打算，是为公子留下一条血脉和退路……那绮儿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您，我菅绮儿，绝非那等挟恩图报、死缠烂打之人！我绝不会成为横亘在您和公子之间的阻碍！”

她转而看向祇暄，眼神真诚得令人心颤：“圣上，绮儿出身微贱，从未想过此生能拥有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能见识到如此广阔的天空，能……能遇到公子和您这样的人。是您，将绮儿从那个狭小的屠宰坊带了出来，给了绮儿完全不同的人生，让绮儿明白了何为忠义，何为情谊！绮儿……感激您还来不及！”

她握紧手中的剑，横在胸前，姿态决然如同宣誓：“今日，绮儿愿以此命，守护圣上，守护公子！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祇暄怔怔地看着绮儿，看着这个被她一时权宜之计推入局中的女子，此刻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光芒。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攫住了她。她哽咽着，望向绮儿，泪水再次滑落：“绮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绮儿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灿烂而释然的笑容，仿佛这周遭的炼狱景象都无法使其黯淡：“圣上，无需说对不起。能与你与公子并肩战至此刻，绮儿此生……无憾！”

火势已然彻底失控，巨大的火龙盘旋着吞噬了整个宫殿，将他们三人完全包围在内。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殿外，叛军攻破最后防线的欢呼声和厮杀声已近在咫尺！

退路，已彻底断绝。

江侯疏看着火海中并肩而立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他愿以生命守护的一生挚爱，一个是对他恩情深重、此刻更显侠义肝胆的忠贞女子。他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和焦急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与她们同生共死的决然。

他大步上前，不再试图逃离。他伸出手，坚定地、紧紧地握住了祇暄冰凉而颤抖的手。

祇暄抬起泪眼，看着他，又看向身旁眼神坚定的绮儿。她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另一只手，缓缓地、郑重地，握住了绮儿持剑的、布满细碎伤痕的手。

三只手，在这一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来自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起点，却因命运的离奇拨弄，在这帝国倾覆、烈焰焚城的最后时刻，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不再有帝王，不再有侯爵，不再有平民。

只有三个坦然面对最终命运的灵魂。

炽烈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年轻而平静的脸庞，汗水和泪水交织，却都缓缓绽放出一抹解脱般的、无比复杂的微笑。

身后，是轰然倒塌的王朝殿宇。

身前，是彼此眼中最后的倒影。

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聚合于此，也将……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