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车，平稳地汇入江州的车流。
车厢内，死寂如坟。
姜岚一动不动，视线穿透车窗，凝望着外面那片用他丈夫的血肉和痛苦浇筑而成的钢铁森林。
那双刚刚才被复仇点燃的眼眸，此刻，光芒正在飞速冷却，只剩下最后一点滚烫的余烬。
希望，是世上最锋利的刀。
它刚刚给了她一个拥抱，转身，就将她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江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冰冷的手，将她刚刚拼凑好的世界，再次捏得粉碎。
“他只是……活了二十年。”
终于，姜岚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轻如羽毛，却又重如墓碑。
“……什么样……的地狱？”
她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在问窗外，那片无处不在的，丈夫的“亡魂”。
江澈的目光落在母亲因用力而绷得笔直的脊梁上。
“妈，您还记得小时候，我问您，人为什么会死吗？”
江澈的声音很平，像在讲一个无关的故事。
“您说，因为人是蜡烛，总有烧完的一天。”
“苏文山，就是那个想让自己这根蜡烛永远不灭的人。”
江澈的话音陡然转冷。
“但他自己的蜡油不够。”
“于是，他就偷了别人的蜡烛，一根怎么也烧不完的蜡烛，点了二十年。”
“我爸……就是那根蜡。”
蜡。
一个字。
姜岚眼前的繁华都市，瞬间被一片燃烧了二十年的地狱业火，彻底吞噬！
她看见了！
她看见一个男人被铁链锁在冰冷的实验台上！
她看见无数冰冷的针管，刺进他的身体，抽走他的血液，注入未知的药剂！
她看见他痛苦，看见他挣扎，看见他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血肉被反复撕裂、重组的剧痛！
活着。
在地狱里，清醒地活着！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从姜A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
她猛地转过头！
那张脸血色褪尽，苍白如纸！
她死死盯着江澈，那双熄灭的眼眸深处，一瞬间，迸发出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的希冀！
“他活着？！”
“小澈！你告诉妈！他真的还活着？！”
她抓住江澈的手臂，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活着。”
江澈点头，吐出了这个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的词。
得到肯定的瞬间，姜岚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救他！”
“我们现在就去救他！报警！对！找王局长！把苏文山那个畜生抓起来！！”
她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剧烈发抖。
二十年的等待与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的出口！
她的丈夫没死！
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然而，江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桶冰水，兜头浇灭了她所有的火焰。
“妈。”
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
“没用的。”
“在法律上，我爸，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们没有证据，只有几个疯子的口供。苏文山甚至不用自己出面，就能让这件事，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姜岚脸上的狂喜，一寸一寸，凝固。
“那……那怎么办？”
她喃喃自语，眼里的光再次开始涣散。
“我们不能……不能就这么看着他……”
“所以。”
江澈打断了她。
他的目光，直直望进母亲的灵魂深处。
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懒散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却深不见底。
“我才把真相，告诉您。”
“妈。”
“我需要您。”
姜岚怔住了。
“我需要的，不是那个会为谎言流泪的母亲。”
“也不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靠一个眼神就让仇人下跪的女王。”
江澈握着母亲的手，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那些，都太软弱了。”
“我要的，是一个能跟我一起，亲手，为苏文山，为所有参与这件事的畜生……”
“掘墓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姜岚混沌的思绪。
她看着眼前的儿子。
那张熟悉的，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此刻，却透着一种让她都感到心悸的陌生与冰冷。
他不是在安慰她。
也不是在请求她。
他是在邀请她！
邀请她，走上一条比复仇更黑暗，比死亡更疯狂的……不归路！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
红旗车，穿过一条悠长的隧道。
光明与黑暗，在母子二人的脸上，飞速交错。
当车子重新驶入光明。
姜岚，笑了。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可那个笑容，却没有了之前的任何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极致的平静。
她缓缓抬手，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痕。
动作，谈不上优雅，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仪式感。
她松开了江澈的手。
然后，坐直身体，重新看向窗外。
看着这座，用他丈夫的血肉和痛苦浇灌出来的，人间繁华。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在和自己的爱人，说着枕边情话。
“小澈。”
“你说得对。”
“我之前，确实太软弱了。”
她转过头，看着江澈，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整个江州的灯火。
那些灯火，在她眼中，不再璀璨。
而是一簇簇，从地狱深处升腾起来的，鬼火。
她问。
“一个想把自己炼成神的人。”
“他的地狱，该是什么样的？”
江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燃烧的鬼火，逐渐汇成一片焚尽万物的业海。
姜岚的视线，缓缓移动，越过江澈，落在了前方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宛如宫殿般的山顶庄园上。
那是苏家的祖宅。
今晚，苏文山就在那里。
或许正在庆祝他的“胜利”。
姜岚嘴角的笑容，愈发温柔，也愈发冰冷。
她再次转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下达了她的第一个指令。
“小澈。”
“我冷。”
“你让苏家那栋房子……着点火，给我取取暖。”
“就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