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邺县逢故·暗哨窥踪1
马蹄踏过邺县外的青石桥时,溅起的水珠落在墨翟素色麻布袍角,洇出一小片深褐,像被晨露浸软的墨痕。刚过辰时三刻,城门口已蒸腾起市井的热气——挑着竹编货担的商贩王二,敞着粗布短打的衣襟,吆喝声裹着“新摘的酸枣,酸甜开胃”的调子撞在石墙上;赶车的马夫老周甩着红缨响鞭,枣红色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吱呀”声混着马打响鼻的“呼哧”声;穿灰布短打的村民赵五扛着锄头往城外走,裤脚沾着田埂的湿泥,晨光斜斜切过他的肩头,把影子拉得丈余长,与来往行旅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织成一幅浸着露水与烟火的鲜活图景。
吴起勒住枣红马的缰绳,马鬃上的水珠顺着鬃毛滚落,砸在他玄甲边缘——此刻他已卸了甲胄,换了件藏青色短打,只腰间还挎着那柄青铜剑,剑鞘上深紫色剑穗垂在马腹旁。他目光如鹰隼扫过城门口的卫兵:三人一组,穿着赵军制式的褐色甲胄,甲片边缘因常年摩擦泛着毛边,腰间挎着柄柄青铜剑,剑首系着暗红色穗子,正挨个盘查进城的行旅。其中个矮个卫兵叫李三,脸上长着颗黑痣,查问时总爱用剑鞘敲敲货担,像是要敲出藏着的私货。
“赵王刚与韩魏密会三日,赵地关卡比往常严了三成。”吴起转头对墨翟低声道,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剑柄,“我去驿馆后院牵马换鞍——昨晚已备好两匹杂色驽马,卸了玄甲,你先去对面‘张记驿馆’歇脚,咱们扮作鲁地游学的儒生,免得引人注意。”墨翟点头应下,翻身下马时,布包里张婶烙的胡饼硌了腰侧一下,他下意识用掌心按了按,油纸的温热透过麻布传来,像握着团小小的暖火,心里竟安定了几分。
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混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先生!可是墨家墨翟先生?”墨翟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个穿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快步走来,腰间系着根褪色的蓝布带,手里攥着本卷边的竹简,竹简边缘已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缘故。他鬓角斑白,额角刻着三道深深的皱纹,左袖空荡荡地垂着,被风一吹轻轻晃荡——竟是当年在鲁地墨家学馆的弟子禽滑厘!他怎么会在邺县?
禽滑厘跑到近前,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按住胸口喘匀气,枯瘦的右手紧紧抓住墨翟的胳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先生,可算见到您了!我半年前在魏地护着学馆弟子撤退时,被魏武卒砍伤了左臂,因伤离了鲁地,本想回魏国老家,却听说魏惠王重用乐羊,要与赵韩结盟对付墨家,就辗转来了赵地,在邺县东巷的‘蒙童馆’教孩童识字混口饭吃。您怎么敢来赵国?邯郸城里都在传,赵王要拿墨家连弩图纸,还说您若敢来,就……”他话没说完,就被吴起递来的眼神制止——吴起已牵马过来,目光正锁定不远处两个装作买枣的汉子:左边那个高个叫孙七,脸上留着络腮胡,遮住了半张脸,腰间鼓鼓的,显然藏着柄短刀;右边的矮个叫周八,塌鼻梁,三角眼,正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墨翟二人,手指在腰间的虎形铜符上反复摩挲。
墨翟拉着禽滑厘走到驿馆墙角的阴影里,压低声音,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正是要去邯郸见赵王,说清‘秦墨联手非为攻伐,实为制衡列国’的利害。你在邺县这些日子,可听说赵国朝堂的动静?尤其是乐羊派来的使者,或是赵王身边近臣的动向?”禽滑厘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麻纸——麻纸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是他惯常的笔迹。“这是我前日托赵宫内侍刘九打听的——乐羊派了个叫‘魏错’的谋士在邯郸,天天缠着赵王说‘墨家与秦勾结,连弩之利可破万军,必成大患’;还有赵王的弟弟赵胜,私下在‘醉仙楼’见了韩魏使者,我托人偷听,好像在商量怎么‘扣住墨翟,逼墨家交连弩图纸,再分一半图纸给韩魏’。先生,您这趟真的凶险!”
墨翟接过麻纸,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炭笔的划痕硌着掌心,心里更沉了几分——魏错是乐羊麾下最擅长挑拨的谋士,当年河西之战,就是他用“吴起私通秦国”的离间计,逼走了吴起麾下的三百精锐;赵胜素来贪利,前两年还因收受韩国的百匹绸缎,帮韩使在赵王面前说情,怕是早被韩魏许的“割让城邑”好处说动。他刚要开口询问细节,就见吴起突然拽了他一把,两人迅速躲进驿馆门后的立柱旁——刚才那两个买枣的汉子孙七、周八正朝这边望,孙七从怀里摸出块虎形铜符,对着城门口的卫兵李三晃了晃,李三立刻收了敲货担的剑鞘,点头哈腰地指了指墨翟刚才站的方向,嘴角还堆着谄媚的笑。
“是赵宫的‘暗哨’,隶属赵王亲信李信麾下,专查外来异动。”吴起声音压得极低,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咱们不能再等,换马就走——驿馆后院的两匹杂色马已备好,我卸了玄甲藏在马鞍下,你裹块褐色头巾遮脸,禽滑厘扮作随行书童,挑着竹简担子,先绕开邯郸南门,从西门的商道进城,那里多是往来商贩,查得松。”禽滑厘急得直跺脚,左袖空荡荡地晃着,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先生,我跟你们去!我在邺县待了三个月,熟得很,哪条小路能绕开暗哨,哪处驿站有赵军盘查,我都清楚!”墨翟看他眼神坚定,枯瘦的右手攥着竹简不肯放,指节泛白,想起当年在鲁地学馆,他为护着新入门的弟子,硬生生用左臂挡了魏武卒一刀的模样,终是点了头,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随我们去。”
半个时辰后,三人骑着杂色马,混在一支往邯郸送盐的商队里出了邺县西门。吴起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儒衫,领口处有个缝补的补丁,是用同色布细细缀的,不细看几乎看不出;他把青铜剑藏在马鞍下,只露出寸许剑鞘,用块粗布盖着;墨翟裹了块褐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与抿紧的嘴唇;禽滑厘则挑着个竹编担子,里面放着十来卷竹简,还有块用来写字的木板,装作随行的书童,跟在两人身后。官道旁的芦苇长得比人高,青绿色的苇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偶尔有几只麻雀从苇丛里惊飞,翅膀扑棱的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十里地,禽滑厘突然勒住马缰绳,指着芦苇丛边缘的一道车辙,声音带着几分凝重:“先生你看,这是赵军‘速驿’的车辙——轮距比寻常马车窄两指,车轴印深三寸,只有押送王宫重要文书的驿车才这样规制。而且车辙里的泥土还是湿的,最多半个时辰前经过,方向是邯郸,怕是魏错又给赵王递了什么挑拨的话,催着赵王早做防备。”吴起翻身下马,俯身摸了摸车辙里的泥土,指尖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凑近鼻尖闻了闻——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还有血迹,凝固得不久,应该是驿卒赶路太急,马失前蹄蹭破了腿,滴在泥里的。”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沉了沉,“看来邯郸那边,早已收到咱们动身的消息,正等着咱们‘自投罗网’了。”
墨翟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已升到半空,阳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芦苇叶照得发亮,像镀了层金。他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这匹杂色马原是驿馆的驽马,性子温顺,此刻却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尖喷出白气。“不管他们怎么等,咱们都得去。”墨翟扯掉头巾,露出坦荡的脸,额角的皱纹因思索微微蹙着,眼神却透着坚定,“禽滑厘,你熟路,在前头带路,避开大路旁的‘望乡驿’‘邯郸驿’——那些驿站多有赵军驻守;吴起,你留意身后二里地内的动静,若有暗哨跟来,咱们就往东边的‘黑松林’绕——那里树密,正好甩开他们。”
三人刚拨转马头,调整好方向,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像密集的鼓点,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呵斥:“前面那三个儒生!站住!奉赵相肥义之命,查外来行旅的验传!”禽滑厘脸色“唰”地白了,刚要催马往前冲,吴起却伸手按住他的马缰绳,对着墨翟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别慌,是赵相府的府兵,比李信的暗哨好对付——他们多是求财,只要装得像,塞点碎银就能蒙混过去。”他翻身下马,故意装作慌乱的样子,袍角都被风吹得翻了起来,从怀里掏出块伪造的鲁国学馆文书,文书上盖着仿制的学馆铜印,迎着来人快步走去。
墨翟坐在马上,手悄悄摸向腰间的“非攻”铜令牌——令牌是师父亲手打造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上面的“非攻”二字刻得极深,冰凉的铜质贴着掌心。他心里快速盘算着:若真是赵相府的人,硬闯反而落人口实,还会打草惊蛇;若能借着查问的由头,套出些邯郸城里的布防动静,倒也算意外收获。他望着远处渐渐逼近的人影,阳光在他们的甲胄上反射出冷光,像出鞘的剑刃,刺得人眼睛发疼。而芦苇丛里的风还在吹,带着几分初秋的凉意,卷着地上的草屑,落在他的麻布袍角,像一层细碎的警示。
来者共五人,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校尉,约莫四十岁,脸上带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痕,是早年征战留下的。他穿着比城门口卫兵更精致的褐色甲胄,甲片边缘绣着暗黑色的云纹,腰间挂着块锃亮的铁牌,上面用篆体刻着“赵相府”三字——正是赵相肥义麾下的校尉郑虎。郑虎勒住马,目光像鹰隼般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吴起手里的文书上,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唾沫星子随着话语飞溅:“哪来的儒生?要去何处?可有赵地通行的验传?没有验传就敢在官道上走,不怕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吴起躬着身,把文书双手递过去,腰弯得极低,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怯懦,甚至还带着几分颤抖:“回校尉大人,小的叫吴生,身后这位是我师哥墨渊,还有书童阿厘——我们都是鲁地‘子夏学馆’的儒生,要去邯郸游学,寻访古籍抄录。验传……因走得急,还未在邺县县衙补录,这文书是学馆的证明,上面有馆主的铜印,还请大人通融通融。”他说话时,余光瞥见校尉身后两个士兵正盯着墨翟的马——那匹杂色马虽不起眼,但墨翟骑在马上的姿态,脊背挺直,肩背舒展,绝非寻常儒生骑劣马的局促模样;左边那个士兵叫王四,浓眉大眼,正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李五,小声嘀咕着什么,李五眯着眼睛,反复打量着墨翟的头巾。
郑虎捏着文书翻来覆去看,手指在“子夏”二字上反复摩挲,指甲盖里还嵌着点泥土——显然是刚从别处盘查回来。突然他冷笑一声,把文书举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语气带着几分嘲讽:“鲁地儒生?我去年奉赵相之命去鲁地公干,见子夏先生的弟子都穿素色儒衫,腰间系着朱红绶带,袖口还绣着‘仁礼’二字,怎会像你这般穿洗旧的布衫,连个绶带都没有?还有你身后那位——裹着头巾遮遮掩掩,莫不是脸上有疤,或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见人?”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往前凑了两步,抬手就要去揭墨翟的头巾,甲片碰撞发出“叮”的脆响。
墨翟心里一紧,指节攥得发白,却没动——他知道此刻若反抗,反而坐实了“心虚”的名头,只会更难脱身。就在郑虎的手快要碰到头巾系带时,禽滑厘突然“哎呀”一声,故意脚下一绊,挑着的竹简担子晃了晃,几卷竹简“哗啦”掉在地上。“大人恕罪!小的手笨,没拿稳担子,冲撞了大人!”他蹲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捡竹简,故意把一卷写着墨家“非攻”言论的竹简露在最外面——那竹简是他早年在鲁地学馆的旧物,边缘已磨破,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正好能引郑虎的注意。
果然,郑虎的注意力被地上的竹简吸引,停下揭头巾的手,翻身下马,弯腰捡起那卷露在外面的竹简,眯着眼睛扫了两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拧成了疙瘩:“这上面写的‘兼爱非攻,反对攻伐’,是墨家的论调!你们既是孔门子夏的弟子,研习的该是‘仁义礼智’,怎会带墨家的竹简?莫不是假托儒生身份,实则是墨家的奸细?”禽滑厘装作慌乱的样子,连忙爬过去把竹简抢回来,用袖子擦着上面的泥土,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大人误会!这是小的在邺县教孩童识字时,从几个顽劣孩童手里收的——赵地孩童总传这些‘异端’言论,小的想着带回去研究研究,好写篇文章驳斥一番,绝非信奉墨家!您看,这竹简上还有小的写的批注,都是驳斥的话!”他说着,把竹简递到郑虎面前,指着上面用炭笔写的小字——确实是他前日特意加上的驳斥之语。
这话正好说到郑虎心坎里——赵相府近来严查墨家相关的人和物,若能抓到“私藏墨家言论”的儒生,哪怕只是“研究驳斥”,也能在赵相面前讨个小功。他刚要开口呵斥,准备把三人押去邺县县衙,吴起突然上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两锭碎银,约莫五两重,趁着弯腰捡文书的功夫,悄悄塞到郑虎手里,声音压得更低,还带着几分讨好:“大人,我等确实是鲁地儒生,只是好奇墨家言论才带了竹简。这点小意思,权当给大人买杯酒解解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我们与邯郸‘孔氏书肆’的掌柜有约,若是误了时辰,被孔掌柜传到鲁地学馆,我们可就麻烦了。再说,孔掌柜与赵相府的主薄是好友,真闹起来,反而不好看,您说是不是?”
郑虎捏着碎银,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分量十足——这五两银子,抵得上他半个月的俸禄。他又瞥了眼吴起腰间——虽藏着剑,但剑鞘普通,绝非军人所用的制式兵器;再看墨翟,虽裹着头巾,但坐姿沉稳,眼神坦荡,倒真像个饱学的儒生;至于禽滑厘,左袖空荡荡的,看着就像个穷苦书童,实在不像墨家的奸细。他心里盘算了一番:若这三人真是要紧人物,李信的暗哨早该来报;看他们穿着普通,谈吐虽有礼却带着怯懦,想来就是寻常游学的儒生,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得罪“可能认识孔氏书肆掌柜”的人,反而丢了到手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