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山残雪
崇祯十七年正月,北京城的雪下得蹊跷。
不是往年“撒盐空中差可拟”的碎雪,是鹅毛大的雪片,像被狂风撕碎的棉絮,连下了三日三夜。煤山(今景山)上的松柏早被裹成了琼枝玉树,枝桠不堪重负,偶尔“咔嚓”断一根,雪沫子簌簌落在山脚下的荒草里——那里埋着去年冬天冻饿而死的流民,雪盖得厚,竟连坟包都看不真切。可这漫天大雪,偏盖不住紫禁城角楼的焦痕:西南角那截飞檐,是去年十月李自成农民军逼近京畿时,被火炮轰塌的,木梁焦黑如炭,露在雪外像只枯瘦的手,至今没来得及修缮——工部递了三次修缮奏本,都被崇祯帝朱批“暂缓,先供军饷”压了回去。
文华殿的丹陛上,积雪已落了半尺。崇祯帝朱由检站在廊下,玄色龙袍的下摆沾着雪,冻得发硬,领口的盘龙珠纹被雪水洇得发暗。他没戴暖帽,乌黑的发间落了层白,手指死死攥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黄麻纸边缘被捏得起了毛,指节冻得泛青,几乎要嵌进纸里。
“李自成都快打到太原了——前锋已过固关,太原总兵周遇吉的求援信,昨日就递到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被北风寒气冻裂的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碴儿,“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还在宁远磨蹭,户部的军饷到底什么时候能凑齐?!”
阶下,户部尚书倪元璐已跪了近一个时辰。他官帽上的雪早化成了水,顺着鬓角的白发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小水珠,滴在身前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怀里捧着的账册,是他连夜让人誊抄的,桑皮纸薄得透光,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省藩王、勋贵、盐商的欠银:江南盐税欠三十万两,陕西藩王欠二十五万两,京畿勋贵欠十八万两……红笔圈出的“无”字,像一个个血点,刺得人眼疼。
“陛下,臣……臣无能。”倪元璐的声音发颤,脊梁骨弯得像株被雪压垮的芦苇,“江南的盐税,马士英在凤阳截留了,说要留着给江北四镇发饷——他递来的呈文说,‘若断饷银,四镇兵哗,江南危矣’;陕西的秦王朱存极、韩王朱韶䐾,臣派去催饷的主事回来哭,说藩王府邸的门都没进去,管家传话说‘去年遭了蝗灾,府里只剩三缸陈米,连王爷的冬衣都打了补丁’……”
“三缸米?”崇祯猛地将手里的奏报摔在地上,玄色龙靴踩着雪水,狠狠碾过纸页上“太原危在旦夕”的字迹,“朕前日刚收到密报!秦王朱存极在西安城里,光地窖就埋了二十窖金银,连他府里的丫鬟,戴的镯子都是赤金的!让他出点饷银,比剜他的心还难!”
丹陛上的雪被他踩得稀烂,混着纸页的碎片,像一滩搅浑的泥水。倪元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何尝不知道藩王们在哭穷?上月去武清侯李国瑞府催饷,这位皇亲国戚直接把家里的破锅、裂碗都搬到大街上,穿着打补丁的旧袍,哭喊着“臣真的没钱了,全家都要饿死了”,可转头就有人看见,他府里的管家连夜往江南运了十车绸缎,说是给新纳的妾室做衣裳。京里的勋贵们,哪个府邸不是金砖铺地、玉阶雕栏?可谁肯拿出一分钱,填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窟窿?
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像冰棱断裂的声音。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顶着一身雪跑进来,玄色蟒袍上的雪还在往下掉,手里举着个暗红色的木盒,火漆封缄上印着“山海关总兵府”的印鉴。他跑得太急,在丹陛前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声音发颤:“陛下!山海关八百里加急,是吴三桂将军的亲笔信!”
崇祯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几步走下丹陛,一把抢过木盒,指甲狠狠抠开火漆——火漆崩碎,溅在他冻得发红的手背上,他竟浑然不觉。抽出里面的信纸,是吴三桂惯用的洒金笺,可边角被雪水洇了,墨迹发晕,最末尾那行字却格外清晰:“请陛下速发三月军饷,计五十万两;若无饷银,关宁铁骑饥寒交迫,难阻清军入关,臣万死难辞其咎。”
这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眼里。崇祯的手指攥着信纸,指腹都被纸边划破了,渗出血珠,混着雪水,在“五十万两”上晕开一小片红。
“军饷,军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回荡在空旷的文华殿里,“满朝文武,勋贵藩王,谁能给朕拿出这五十万两军饷?!”
倪元璐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额头抵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水渗进官帽,他却不敢动——他知道,陛下不是在问他,是在问这满朝的“肉食者”,是在问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可除了沉默,他别无他法。
“陛下,”王承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奏报,声音低得像耳语,“奴婢刚才在午门外值勤,见一群举子跪在雪地里,为首的是翰林院编修李明睿,说……说要请陛下南迁,暂避贼锋,待稳住江南,再图恢复。”
“南迁?”崇祯猛地回头,眼神里满是嘲讽,他拂袖转身,玄色龙袍扫过栏杆上的积雪,簌簌落了一地,像碎掉的玉片,“太祖高皇帝定都北京,成祖文皇帝五征漠北,朕是朱家子孙,岂能做逃跑的君主?传旨!让吴三桂即刻弃守宁远,率关宁铁骑入卫京师!军饷……朕去后宫凑!”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文华殿,龙靴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每一步都像踩在大明的骨头上。
后宫坤宁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可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寒风,还是让周皇后打了个寒噤。她没穿凤袍,只着一身素色袄裙,发髻上仅插了支银簪——那是崇祯刚登基时给她打的,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玉兰花,如今花瓣都磨平了。十几个宫女正围着一张紫檀木桌,往描金箱子里装首饰:金累丝嵌红宝石簪、翡翠手镯、玛瑙串珠、东珠耳坠……堆了半桌,都是她从十六岁入宫,一年年攒下的体己,连当年母亲给她的陪嫁银锁,都放在了最上面。
见崇祯进来,周皇后连忙起身行礼,裙摆扫过地上的炭火盆,火星子跳了跳。她抬头时,凤钗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那是她仅存的一件贵重首饰,是太后去年赏的,本想留着给太子朱慈烺大婚时用。“陛下,”她的声音柔得像江南的春水,却带着难掩的忧色,“这些首饰,奴婢让人估了价,约莫能兑七八万两银子。若是不够,臣妾再去慈宁宫求太后,她老人家还有些先帝留下的旧物……”
崇祯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突然背过身去,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下摆,指节发白。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刘氏把一支银簪塞给他,那支簪子比周皇后头上的还普通,却被母亲擦得发亮。母亲说:“由检,你是皇家子孙,将来要担天下的。记住,再难也不能寒了百姓的心,再苦也不能动了江山的根。”可如今,他这个皇帝,要靠皇后的首饰来凑军饷,要靠太后的旧物来救急,这算什么?算窝囊,算无能,算对不起列祖列宗!
“够了。”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让王承恩来取,拿去工部熔了,铸成银锭,给吴三桂送去。告诉吴三桂,朕等着他救驾——朕的江山,朕的子民,都在等他。”
周皇后望着他的背影,眼圈瞬间红了。她何尝不知道,这点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关宁铁骑十万人,三月军饷至少要五十万两,七八万两顶多够弟兄们买半月的粮草,连塞牙缝都不够。可她不敢说,只能忍着泪,让宫女把最沉的那只金凤凰也放进箱子——那是她最爱的一件首饰,凤嘴里衔着颗东珠,是她二十五岁生辰时,崇祯亲自给她戴上的。
暖阁外的雪还在下,簌簌落在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把坤宁宫的屋顶盖成了白色。可这雪,盖不住宫外的惨状:崇文门外的官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往南逃,男人背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女人怀里抱着冻得发紫的孩子,每个人怀里都揣着半截冻硬的窝头,有的甚至连窝头都没有,只攥着一把枯草。他们的鞋早就磨破了,脚底板渗着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脚印。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炮声——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已经过了保定,离北京只剩三百里路了。
千里之外的江南,秦淮河畔,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马士英的画舫泊在桃叶渡,船身雕梁画栋,挂着十几盏红灯笼,映得河水都泛着胭脂色。舱内暖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熏得满船都是沉香的味道;案上摆着水晶帘、玛瑙杯,还有刚从岭南运来的荔枝,鲜红欲滴;李香君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藕荷色罗裙,怀里抱着琵琶,指尖拨弄着弦,《霓裳羽衣曲》的调子顺着船窗飘出去,混着岸边的丝竹声,竟让人忘了千里之外的战火。
马士英斜倚在软榻上,怀里搂着李香君的腰,手里把玩着一枚鸽卵大的珍珠——那是江南盐商昨日刚送的,说是从南海采来的,光打磨就花了三个月。他眯着眼睛,看着心腹幕僚阮大铖递来的塘报,上面的小楷写得清清楚楚:“正月廿三,李自成陷太原,周遇吉战死;廿五,贼军分兵两路,一路趋大同,一路逼宣化,北京危殆。”可他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人,”阮大铖凑过来,给马士英的酒杯里续上琥珀色的黄酒,声音压得很低,“江北四镇的刘泽清将军派人来问,上月许诺的十万两军饷,什么时候发?他说弟兄们都快断粮了,再不给饷,怕是要出乱子。”
“出乱子?”马士英呷了口酒,珍珠在指尖转得飞快,映着烛光,闪着细碎的光,“让他再等等。北京那边的消息,最多半个月就会变——等李自成破了京城,崇祯帝要么死,要么逃,到时候咱们就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登基。新君上位,少不了要倚重咱们,到时候整个江南的盐税、漕粮,还不都是咱们说了算?还愁缺那点军饷?”
李香君弹琵琶的手突然一顿,“铮”的一声,最细的那根琴弦断了。她抬起头,柳叶眉微微蹙着,眼里带着忧色——她虽是秦淮歌姬,却也听过北边来的流民说,太原城里的百姓被贼军掠杀,尸体堆在大街上,雪都被染红了。她轻声道:“大人,听说北边的百姓都在逃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咱们……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吗?”
“妇人之仁。”马士英打断她,伸出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语气里满是不屑,“香君,你记着,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可怜’坐得稳的。谁的拳头硬,谁的势力大,谁就能当皇帝,就能享这荣华富贵。等咱们在南京立了新君,照样是画舫笙歌,歌舞升平,北边的战火,烧不到咱们这儿来。”
李香君没再说话,低头捡起断了的琴弦,指尖被弦尖划破,渗出血珠,滴在琵琶上,像一颗小小的红点。船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秦淮河面上,悄无声息地化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这千里之外的烽火,真的永远烧不到这片温柔乡。
同一时刻,山海关的城楼上,吴三桂正望着关外的雪原。
北风卷着雪沫子,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钻心。他身上的明光铠结了层薄冰,甲片碰撞时,发出“咔嚓”的脆响;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刀柄是用黑檀木做的,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缠绳都被汗水浸得发暗。身后的关宁铁骑列成整齐的方阵,一万名将士站在雪地里,甲胄上的雪反射着寒光,一万只眼睛都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那是他们的将军,是他们能不能活下去的希望。
“将军,”副将杨坤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箱,从城楼楼梯上跑上来,脸色比关外的雪还难看,“宫里送来的军饷,王承恩亲自押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的首饰熔的。属下让人称了,一共七万三千两银子——这点银子,刚够给弟兄们买半月的粮草,连马料都不够!”
吴三桂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清军大营。关外的雪原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地上,清军的帐篷像一个个白色的坟包,连绵到天边,连炊烟都带着肃杀的气息。皇太极去年刚死,儿子福临才六岁,可摄政王多尔衮的铁骑,早就磨得雪亮——上个月,多尔衮还派使者来,说只要他肯开关降清,就封他为“平西王”,世袭罔替,还许他“裂土封侯,永镇关东”。
“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关外的寒风,“传下去,让伙房今晚杀十头军马,给弟兄们饱餐一顿。明日天一亮,拔营,回师勤王。”
“将军!”杨坤急了,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吴三桂耳边,“您疯了?咱们就一万多人,李自成有百万大军,北京城破是迟早的事!咱们回去就是送死!不如……不如降了清军!多尔衮说了,只要将军肯开关,不仅封王,还能让咱们带着弟兄们回老家,再也不用在这山海关挨冻受饿!”
吴三桂猛地回头,刀鞘“啪”地抽在杨坤脸上,声音清脆得像冰裂。杨坤踉跄着后退两步,嘴角立刻渗出血来。“放肆!”吴三桂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青筋暴起,“我吴三桂是大明的总兵,是将门之后!我父亲吴襄还在北京,我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你让我降清?让我做汉奸?我死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见天下百姓!”
杨坤捂着脸,不敢再说话,却依旧站在原地——他知道,将军说的是气话,心里比谁都清楚,回师勤王就是死路一条。
雪落在吴三桂的眉梢,化成了水,顺着脸颊流进眼里,涩得发疼。他想起父亲吴襄上个月寄来的信,说京城里的粮食已经涨到五十文钱一斤,流民饿死在大街上,官府都没人收尸;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不少是宁远本地人,家里还有老母亲等着他们回去;想起崇祯帝那封催他入卫的诏书,朱批的“江山社稷,系于将军一身”,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备马。”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格外坚定。亲兵立刻牵来他的战马“踏雪”,那是一匹纯白的宝马,额前有块红斑,是他从蒙古大汗手里赢来的。吴三桂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马蹄踏碎了城楼下的积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像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延伸向北京的方向。
“我先去北京看看。”他留下这句话,策马扬鞭,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比往年都冷,仿佛要把这满目疮痍的江山,把这苟延残喘的王朝,彻底掩埋在白色的冰雪里。可煤山的残雪下,新的火种已经在酝酿:李自成的农民军在西进,马蹄踏过太原的城墙,喊杀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多尔衮的铁骑在关外窥伺,帐篷里的篝火映着锋利的马刀,只等一个入关的借口;江南的藩王们在观望,福王朱由崧在洛阳府里囤积粮食,潞王朱常淓在杭州召集戏班,都想着“北京若破,便另立门户”;而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正攥着冻得发硬的锄头和生锈的镰刀,在雪地里埋下仇恨的种子,等着一个“改天换日”的机会。
北京城的钟鼓楼,敲响了黄昏的钟声。沉闷的响声穿过漫天风雪,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喘息,传到煤山,传到紫禁城,传到崇文门外流民的耳中,也传到吴三桂疾驰的马蹄下。
崇祯帝没回文华殿,也没去坤宁宫,独自一人登上了煤山的寿皇亭。亭子里积了层薄雪,石桌上还留着去年秋天他和太子朱慈烺对弈的棋盘,棋子早就被雪埋了,只隐约露出几个黑黑白白的角。他扶着亭柱,望着脚下的城池——紫禁城的琉璃瓦被雪盖得发白,像一头卧在雪地里的困兽;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脚步匆匆,像在躲避什么;远处的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缩在城门洞里,怀里抱着冰冷的长枪,连头都不敢抬。
风卷着雪沫子吹进亭子里,掀动他的龙袍下摆,像一面残破的旗帜。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簪身已经发黑,簪头的玉兰花纹被磨得模糊不清——这是母亲刘氏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当年母亲被魏忠贤陷害,打入冷宫,临死前把这根簪子塞给乳母,让她转交给他。那时他才五岁,抱着簪子哭了一夜,发誓将来要做个好皇帝,要为母亲报仇,要让大明江山长治久安。
可现在呢?
他当了十七年皇帝,天天起早贪黑,不敢懈怠,穿的龙袍都打了补丁,吃的饭菜连富商都不如。可他越努力,江山越乱:先是陕北的农民起义,后是关外的清军入关,再是藩王勋贵的贪腐,文官集团的党争……他杀了魏忠贤,却挡不住文官的掣肘;他重用袁崇焕,却又误信谗言把他凌迟;他一次次下罪己诏,一次次减膳撤乐,可老天爷好像就是要跟他作对,旱灾、水灾、蝗灾连年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起义军越剿越多。
“朕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对着漫天风雪,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雪片,“朕想守江山,想保百姓,可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难?”
雪落在他的手上,融化的雪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银簪上——是眼泪。他这个皇帝,从来不在大臣面前哭,不在皇后面前哭,可此刻在空荡荡的寿皇亭里,在母亲留下的银簪面前,他终于忍不住了,像个迷路的孩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雪地里,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起周皇后刚才红着眼圈说的话:“陛下,实在不行,咱们就带着太子去南京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当时骂了她,说她妇人之仁,可现在想想,或许南迁真的是条活路?可太祖高皇帝的牌位还在太庙,成祖文皇帝的陵寝还在长陵,他要是走了,谁来守这祖宗的基业?谁来守这北京城里的百姓?
“陛下!陛下!”王承恩的声音突然从山下传来,带着哭腔,他踩着雪,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手里举着一份奏报,“太原……太原丢了!周遇吉将军战死,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往大同去了!”
崇祯的身体猛地一震,手里的银簪“啪”地掉在雪地里。他弯腰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捏住——簪头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雪地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
他捡起银簪,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抵着磨平的玉兰花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丢了,又丢了……朕的江山,朕的城池,就这么一点点丢了……”
王承恩跪在雪地里,不敢抬头,只能听见陛下的笑声,混着风雪的呼啸,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里发疼。
同一时刻,太原城外的李自成大营里,火把把雪地照得通红。李自成穿着件玄色棉袍,腰间系着根玉带——那是从周遇吉府里搜出来的,他没穿盔甲,只蹬着一双黑布靴,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根马鞭,指着大同的方向。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西北汉子的粗犷,“明日一早,兵分两路:一路由刘宗敏率领,攻大同;一路由李过率领,攻宣化。务必在二月底前,拿下这两座城,然后直逼北京!”
“闯王英明!”帐内的将领们齐声高喊,声音震得帐篷都在晃。他们都是跟着李自成从陕北出来的,饿过肚子,挨过冻,现在终于打了胜仗,一个个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北京城里的金銮殿,皇帝的宝座,仿佛就在眼前。
刘宗敏上前一步,手里提着周遇吉的头颅,脸上带着得意的笑:“闯王,这周遇吉还真硬气,打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咱们活捉了。他不肯降,属下就把他杀了,头颅挂在太原城门上,让那些明军看看,跟咱们作对的下场!”
李自成瞥了眼那颗头颅,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他知道,要想打下北京,就得用狠手段,让那些明军害怕,让那些藩王投降。可他心里也清楚,太原城里的百姓,被战火害得家破人亡,不少人还在骂他“贼寇”。他转身对身边的谋士牛金星说:“让弟兄们进城后,不准烧杀抢掠,不准欺负百姓。咱们是来推翻朱家王朝,让百姓过好日子的,不是来当土匪的!”
牛金星连忙点头:“闯王放心,属下已经下了令,谁敢违反,就地正法!”
李自成又看向地图,手指落在北京的位置,眼神里满是坚定——他从陕北的一个放羊娃,到现在的“闯王”,经历了无数次生死,就是为了这一天。他要打进紫禁城,要把那个坐在金銮殿里的崇祯帝拉下来,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都能穿暖衣。
帐篷外的雪还在下,可营地里的火把,却把雪地照得像白昼。士兵们在收拾行装,马夫在给战马喂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期待——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打进北京,就能迎来新的天下。
而此刻,吴三桂正骑着“踏雪”,在通往北京的官道上疾驰。
马蹄踏碎了积雪,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他的脸上,冻得他脸颊发麻。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就被雪盖得发白,甲片里的汗水,冻成了冰,贴在身上,像无数根针在扎。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要尽快赶到北京,看看父亲吴襄,看看城里的情况,看看那个他要誓死保卫的王朝,到底还有没有救。
路上,他遇到了不少往南逃的流民。有个老婆婆,抱着个冻得发紫的小孙子,跪在雪地里,求他给点吃的;有个年轻的汉子,背着受伤的妻子,看见他的军装,哭着喊“将军,救救我们,救救北京”。吴三桂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让亲兵把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分给了那些流民,可他知道,这点干粮,根本不够。
走了两天两夜,离北京还有一百里路时,他遇到了一个从北京逃出来的小太监。小太监浑身是伤,冻得只剩一口气,看见吴三桂,突然哭了起来:“吴将军,您快回去吧!北京城里乱了!勋贵们都在往江南逃,文官们都在找退路,连宫里的太监,都偷偷把财宝运出城外了!陛下……陛下天天在煤山上哭,头发都白了!”
吴三桂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勒住马缰绳,“踏雪”发出一声嘶鸣,前蹄刨着雪,不肯前进。他看着远处北京的方向,隐约能看见城楼上的旗帜,在风雪中摇晃,像一面快要倒下的旗帜。
他想起杨坤的话,想起多尔衮的许诺,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想起父亲吴襄在信里写的“京城危在旦夕”。他的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指节发白——到底是回师勤王,陪着大明一起死;还是开关降清,保住自己和弟兄们的性命?
雪落在他的肩膀上,越积越厚,像一座小小的山。他望着漫天风雪,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北京城,突然觉得无比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到底该往哪里走;他更不知道,这满目疮痍的江山,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煤山的寿皇亭里,崇祯帝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母亲留下的银簪。雪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缕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脚下的城池上。他不知道,这缕光,是不是大明最后的希望;他更不知道,这根被磨平了花纹的银簪,能不能撑过这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寒冬。
而这一切,都藏在煤山的残雪下,藏在紫禁城的焦痕里,藏在吴三桂犹豫的马蹄间,等着被历史的洪流,一一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