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同烽火
崇祯十七年正月三十,雪终于停了。
北京城的天没因此亮堂起来,反倒像蒙了层脏旧的棉絮,灰扑扑地压在头顶,连紫禁城的琉璃瓦都失了往日的光泽,泛着沉闷的暗黄色。煤山寿皇亭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底下焦黑的草茎——那是去年冬天,流民在这里生火取暖留下的痕迹,焦痕混着融化的雪水,在石地上积成一滩滩黑褐色的水洼,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
崇祯帝朱由检就站在这水洼旁,玄色龙袍的下摆浸了雪水,冻得发硬,领口的盘龙珠纹被洇得发暗,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角,沾着未干的晨露。他昨晚就在这里站了一夜,手里攥着母亲刘氏遗留的银簪,簪身被体温焐得温热,可指节却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色,簪尖无意间划破了掌心,淡淡的血痕沾在磨平的玉兰花纹上,像给旧物添了道新伤。
“陛下,该回宫了。”王承恩的声音从亭外传来,哑得像砂纸磨过老木头。他捧着件玄色貂裘,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处的积雪早已化透,官袍湿了大半,却不敢动分毫,“大同总兵姜瓖的奏报,昨夜三更递到的,司礼监已誊抄妥当,您得回去看看。”
崇祯猛地回头,眼里布满红血丝,像两团被寒风快要吹灭的火,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大同……是不是也丢了?”他问得极轻,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笃定——自太原陷落后,他就知道,大同这道屏障,撑不了多久。
王承恩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只捧着奏报,膝行两步递过去。黄麻纸被他的手焐得温热,边缘却因辗转传递,磨得起了毛,上面的小楷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冷得刺骨:“正月廿九寅时,闯贼李自成率大军至大同城下,总兵姜瓖开北门迎降,副总兵卫景瑗拒降,于府衙自缢殉国,贼军已整备粮草,挥师宣化,直逼京师。”
“迎降……自缢……”崇祯捏着奏报的手指抖了抖,纸页“哗啦”作响,像秋末被风卷动的枯叶。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秋末的场景:卫景瑗跪在文华殿的丹陛上,一身青布官袍洗得发白,却脊背挺直,说“臣在大同一日,便与大同共存亡,绝不让闯贼踏过雁门关一步”,声音掷地有声,震得殿内的烛火都晃了晃。可才过了四个月,大同丢了,卫景瑗死了,那个他亲自加封为“署都督同知”的姜瓖,竟开城迎降。
“降了……又降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质问这漫天的灰暗。突然,他将奏报狠狠摔在地上,银簪从袖中滑落,“当”的一声砸在石桌上,弹起几寸高,又滚落在黑褐色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朕待姜瓖不薄!他守大同三年,朕给他加官晋爵,给他拨军饷三万两,甚至准他将老母接入总兵府奉养——他竟开城投降!满朝文武,勋贵将领,还有谁可信?还有谁能守这朱家的江山?”
王承恩连忙膝行过去,捡起水洼里的银簪,用袖口仔细擦去上面的泥点与血痕——他知道这簪子对陛下的意义,那是陛下在冷宫长大时,唯一的念想。擦得干净了,他才双手捧着,躬身递回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陛下,还有吴三桂将军。锦衣卫探报,他已过永平府,离北京只剩五十里路,傍晚便能抵达。”
“吴三桂……”崇祯接过银簪,指腹反复摩挲着磨平的玉兰花纹,那是母亲当年亲手雕的,如今花瓣的轮廓都快要看不清了。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的绝望像被添了点火星,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对,还有吴三桂,还有关宁铁骑!那是朕手里最后的精锐!传旨,让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亲自去永平接他,让他速来文华殿见朕——朕要亲自跟他议守城之策!”
他不知道,此刻的吴三桂,正在永平城外一座破庙里,对着一盏跳动的油灯,陷入了两难的纠结。
破庙是早年乡民祭神用的,屋顶漏着风,几缕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油灯放在供桌上,灯芯烧得发黑,火苗晃得厉害,映着吴三桂疲惫的脸——他的胡茬冒出了大半,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身上的明光铠沾着一路的雪泥,甲片碰撞时,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副将杨坤站在供桌旁,手里攥着张折叠的纸条,纸页是清军常用的粗麻纸,边缘还带着关外特有的雪霜痕迹。那是半个时辰前,清军使者趁着风雪,偷偷塞给他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多尔衮的亲笔:“若将军暂缓入卫,待闯贼破北京,我与将军共击之,事后封将军为平西王,世袭罔替,永镇江南。”
“将军,您再想想。”杨坤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吴三桂耳边,眼神里满是急切,“大同都丢了,宣化撑不了三日,北京就是座孤城!咱们就一万关宁铁骑,饿着肚子,怎么跟李自成的百万大军拼?这一去,就是送死!可要是跟清军合作……至少弟兄们能活,您也能封王,比跟着崇祯那个穷途末路的皇帝强!”
“住口!”吴三桂猛地一拍供桌,油灯晃了晃,差点翻倒,灯油洒出几滴,落在供桌上,瞬间凝成了小油珠。他霍然起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刀柄的黑檀木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缠绳都被汗水浸得发暗,“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吴三桂是大明总兵,是将门之后!我父亲吴襄还在北京,我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你让我降清?让我做千古骂名的汉奸?我死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杨坤被他的气势震慑,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不死心,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却被吴三桂眼里的厉色逼了回去,只能悻悻地闭了嘴,将那张纸条塞进袖中。
可吴三桂自己心里清楚,杨坤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他最纠结的地方。刚才在永平府城外,他亲眼看见百姓扶老携幼往南逃,一个老婆婆抱着冻得发紫的小孙子,跪在雪地里求他给点吃的,说“将军,北京城里的勋贵都在挖地窖藏财宝,太监们偷偷给闯贼递消息,陛下天天在煤山上哭,这大明,怕是要完了”。
是啊,这大明,怕是要完了。
这个念头像关外的寒风,猛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望着供桌上跳动的油灯,眼前闪过父亲吴襄的信——信里说“京中粮价涨至百文一斤,流民饿死街头,官府无人收尸”;闪过关宁铁骑将士们的脸——他们跟着他在山海关挨冻受饿,家里的老母妻儿还在等着他们回去;闪过崇祯帝那封催他入卫的诏书,朱批的“江山社稷,系于将军一身”,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脆响。紧接着,庙帘被猛地掀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带着四个校尉,大步走了进来,一身飞鱼服沾着雪,腰间的绣春刀悬在身侧,声音带着朝廷官员特有的威严:“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接旨——陛下有旨,召你即刻入京,商议守城要务,不得延误!”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翻涌,伸手理了理铠甲的领口,又将杨坤递来的那张清军密信揉成一团,塞进靴底的夹层——那里还藏着父亲上月寄来的家书,信里说“家中已备妥干粮,若事急,可速归”。做完这一切,他才对着骆养性拱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末将遵旨,这就随大人启程。”
他跨出破庙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突然刺得人睁不开眼。关宁铁骑就列在城外的空地上,一万名将士站在融化的雪地里,甲胄上的雪水顺着甲片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可每个人都依旧握着长枪,枪尖对着北京的方向——他们在等他的命令,等他带他们回家,或者,带他们走向死亡。
吴三桂翻身上马,他的战马“踏雪”是一匹纯白的宝马,额前有块红斑,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踢起的雪泥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勒住缰绳,望着北京的方向,那里的城墙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像一条沉默的巨龙,却透着难以掩饰的颓败。心里的石头更沉了:这一去,是忠是奸?是生是死?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能催马跟上骆养性的身影,马蹄踏过融化的雪水,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像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号。
同一时刻,大同城里的李自成大营,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营扎在大同府衙的空地上,四周竖起了密密麻麻的红旗,上面绣着“闯”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士兵们忙着擦拭兵器、喂养战马,伙房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飘着肉香——那是从姜瓖府里搜出的军马,李自成下了令,今日给弟兄们加餐,明日一早便进军宣化。
府衙正厅里,姜瓖捧着大同府的铜印,跪在铺着虎皮的地面上,头埋得极低,后背的官袍都被汗水浸得发暗。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谄媚,却掩不住一丝紧张:“末将久仰闯王威名,早有归顺之心!今日愿率大同军民,献城而降,助闯王早日打进北京,推翻朱家昏君,救万民于水火!”
李自成坐在临时搭起的虎皮椅上,手里端着碗刚沏好的热茶,茶碗是从卫景瑗府里搜出的青花瓷,上面绘着兰草纹。他喝了口茶,看着跪在地上的姜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这笑容里有得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姜将军识时务,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大同的军饷,本王让人从府库中补齐,你依旧任大同总兵,约束军民;待本王打进北京,登基称帝,再封你为镇西将军,世袭罔替。”
“谢闯王!谢闯王!”姜瓖连忙磕头,额头撞在虎皮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他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跟着崇祯,军饷拖了三个月,连马料都凑不齐;跟着李自成,不仅有军饷,还能升官,这笔账,他算得清楚。
刘宗敏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是卫景瑗自缢前写的遗书。他粗声粗气地念着上面的字:“‘君辱臣死,大明虽亡,臣节不可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呸!”念完,他把遗书往桌上一扔,撇了撇嘴,“闯王,这卫景瑗真是死心眼!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效忠崇祯那个昏君!依我看,直接把他的尸体扔去喂狗,省得占地方!”
李自成放下茶碗,捡起桌上的遗书,目光扫过上面遒劲的字迹——卫景瑗是个清官,大同府库空得能跑老鼠,他的私宅里也只有几箱旧书,连件像样的玉器都没有。李自成的手指摩挲着纸页,突然叹了口气:“他是忠臣,虽愚,却值得尊敬。传我命令,找口好棺材,厚葬卫景瑗,按大明总兵的规制办;他的家人,不准惊扰,给他们留些盘缠,让他们回江南老家。”
“闯王!这……”刘宗敏还想反驳,却被李自成一眼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闭了嘴,心里却不服气——打天下靠的是刀枪,跟忠臣讲什么情面!
牛金星连忙凑上来,手里捧着张羊皮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标出了进军路线,大同、宣化、居庸关、北京的位置都圈得清清楚楚。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旧儒巾,声音带着谋士特有的笃定:“闯王,大同到手,宣化守将朱之冯胆小如鼠,不出三日必降。依属下之见,咱们可分三路进军北京:一路由刘将军率领,走居庸关,直逼德胜门;一路由李过将军率领,走密云,攻东直门;一路由闯王亲自率领,走永平,取朝阳门——三路夹击,首尾呼应,不出十日,必破北京!”
李自成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北京的位置,那里用红笔圈了个大大的圈。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里满是雄心壮志——从陕北的放羊娃,到“闯王”,再到即将打进北京的义军领袖,他走了十五年,吃了无数苦,死了无数弟兄,终于要迎来这一天了。
“就按先生说的办!”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粗犷,震得厅内的烛火都晃了晃,“传我将令:刘宗敏率三万大军,明日一早走居庸关;李过率两万大军,走密云;本王率五万大军,走永平——三路大军,同时出发,务必在二月初十前,会师北京城下!”
“遵闯王令!”厅内的将领们齐声高喊,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他们冲出府衙,将命令传遍大营,士兵们的欢呼声立刻响彻大同城,震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他们知道,离北京越来越近了,离那个金銮殿上的宝座,越来越近了。
而此刻的北京紫禁城,坤宁宫的暖阁里,却是一片安静得近乎压抑的氛围。
地龙烧得正旺,暖阁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可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寒风,还是让周皇后打了个寒噤。她没穿凤袍,只着一身素色的绫罗袄裙,发髻上仅插着支银簪——那是崇祯刚登基时,用内帑给她打的,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玉兰花,如今花瓣的棱角都磨圆了。
十几个宫女围在紫檀木桌旁,手里拿着针线,却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桌上堆着几件半成的棉衣,是给太子朱慈烺和两位皇子做的——南京的绸缎还没运到,她们只能把宫里旧的夹袄拆了,凑里面的棉絮,棉絮不够,就掺些晒干的柳絮,虽然不暖和,却聊胜于无。
周皇后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件快缝好的棉衣,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缝的。太子朱慈烺坐在她身边的小凳上,才十六岁的少年,眉眼像极了崇祯,却比父亲多了几分稚气,脸上还带着未脱的婴儿肥。他盯着母亲手里的针线,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母后,吴将军……他会来救咱们吗?”
周皇后手里的针顿了顿,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看着太子眼里的期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何尝不知道,大同丢了,宣化危在旦夕,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只有一万人,而李自成有百万大军,这仗怎么打?可她不能说,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太子的头,声音柔得像江南的春水:“会的,吴将军是大明的忠臣,他一定会来的。等他来了,咱们就能守住北京,到时候让御膳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好不好?”
朱慈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炭火盆,小声说:“儿臣昨天听太监说,城外的流民都在往南逃,说闯贼快到了……”
周皇后的心更沉了,她拿起棉衣,摸了摸里面掺了柳絮的棉絮,又想起昨晚去慈宁宫,太后把自己压箱底的金镯子都拿了出来,说“熔了吧,能凑一点是一点”。可那点银子,够干什么呢?关宁铁骑十万人,一月军饷就要十五万两,这点首饰熔的银子,连半个月都撑不住。
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呱呱”地,难听极了。周皇后抬头望去,透过窗棂的缝隙,能看见远处的煤山——寿皇亭的位置,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立在那里,玄色的龙袍在风里飘着,像一根被风吹弯的芦苇。那是崇祯,是她的丈夫,是大明的皇帝,也是此刻最孤独的人。她的眼圈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拿起针线,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针脚歪了好几下才穿进布眼。她不敢让太子看见自己的眼泪,只能借着低头缝衣的动作,悄悄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她是大明的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就算天要塌了,她也得撑着,至少在孩子面前,要留一点希望。
暖阁外的脚步声轻响,宫女总管崔氏端着一碗温热的杏仁酪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娘娘,太子殿下,该用点心了。”她把碗放在小几上,目光扫过桌上掺了柳絮的棉衣,眼里闪过一丝疼惜,却没敢多言——宫里的存粮早就不够了,连这碗杏仁酪,都是用太后赏的最后一小罐杏仁磨的。
朱慈烺拿起勺子,却没立刻吃,而是看向周皇后:“母后,您也吃。”
周皇后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发顶:“你吃吧,母后不饿。”她确实不饿,心里的焦灼像团火,烧得她什么胃口都没有——她满脑子都是崇祯昨晚的话,说“朕要亲自去勋贵府里催饷,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齐军饷”,可那些勋贵们的嘴脸,她比谁都清楚,武清侯李国瑞能把破锅摆上街哭穷, 文臣只会更吝啬。
正想着,殿外传来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禀报:“娘娘,陛下从煤山回来了,说要去文华殿等吴将军,让奴婢来问您,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周皇后心里一动——崇祯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她连忙站起身,把棉衣交给宫女:“你们接着缝,务必今晚赶出来。”又转身摸了摸太子的脸,“你在这里吃完杏仁酪,就去文华殿找父皇,记住,别在父皇面前提‘闯贼’的事,免得他烦心。”
朱慈烺懂事地点点头,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儿臣知道了。”
周皇后跟着崔氏走出暖阁,宫道上的积雪化了大半,石板路湿滑难走,她扶着崔氏的手,一步步往文华殿走。沿途的宫墙下,几个太监正蹲在地上,用雪水擦拭着去年火炮留下的焦痕,擦了半天,焦黑的印记还是牢牢粘在墙上,像一道抹不去的伤疤。她看着那些焦痕,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这大明的伤口,就像这宫墙上的焦痕,就算再怎么擦,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走到文华殿外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殿宇的飞檐,洒在丹陛上,给积雪融化后的水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崇祯正站在丹陛上,背对着她,玄色龙袍的下摆还沾着雪泥,手里依旧攥着那根银簪,目光望着宫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
“陛下。”周皇后轻声唤道。
崇祯回过头,看见她,眼里的焦灼稍稍褪去了一点,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臣妾来给陛下送件披风,晚风寒,别冻着了。”周皇后让崔氏递过一件玄色貂皮披风,亲手给崇祯系上,手指触到他冰凉的手腕,心里一疼,“陛下,您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要不要先传膳?”
崇祯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宫门的方向:“等三桂来了再说。他来了,咱们才有守住北京的希望,到时候再吃也不迟。”
周皇后没再劝,只是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望着宫门。风卷着落叶,在丹陛上打着旋,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沉闷的钟声,一下下,像敲在两个人的心上。她知道,崇祯等的不是吴三桂一个人,是大明的希望,是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能撑下去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锦衣卫的通报:“平西伯吴三桂,到——!”
崇祯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濒临熄灭的火被添了柴,他快步走下丹陛,连披风的带子松了都没顾上系。周皇后跟在他身后,看见一个身着明光铠的身影从马上跳下来,甲片上沾着一路的风尘,却依旧身姿挺拔,正是吴三桂——他比去年陛见时瘦了些,眼下带着青黑,却依旧目光锐利,快步走到丹陛前,“噗通”一声跪下:“臣吴三桂,参见陛下!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
“起来,快起来!”崇祯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他,握着他的胳膊,眼里满是激动,“三桂,你来了就好!朕等你等得好苦!大同丢了,宣化危在旦夕,朕能依靠的,只有你和关宁铁骑了!”
吴三桂站起身,目光扫过崇祯憔悴的脸,扫过他鬓角新增的白发,又扫过站在一旁的周皇后,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却还是躬身道:“陛下放心,臣带来一万关宁铁骑,皆是精锐,愿死守北京,与城池共存亡!”
“好!好!”崇祯连说了两个“好”字,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像个终于拿到糖的孩子,“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军饷的事,朕已经让人去勋贵府里催了,今晚就能有消息;你先回营休整,明日一早,咱们在文华殿议守城之策!”
吴三桂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退出丹陛,翻身上马,望着暮色中的紫禁城,心里的石头却没落下——刚才崇祯的笑容,周皇后眼里的期待,还有宫墙上那些未擦去的焦痕,像一根根线,缠在他的心上。他勒住马缰绳,回头望了一眼文华殿的方向,崇祯还站在那里,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而他靴底藏着的那张清军密信,像块烙铁,烫得他脚心发疼。
这一夜,北京城里的灯火比往常亮了些——勋贵府里的人忙着藏财宝,宫里的人忙着赶制棉衣,关宁铁骑的营地里,士兵们围着篝火,吃着难得的饱饭,却没人说话,只是望着北京的方向。而大同的李自成大营,火把烧得像白昼,士兵们在收拾行装,马夫在给战马喂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期待;关外的清军大营,多尔衮站在地图前,手指落在永平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
夜色渐深,煤山的寿皇亭里,崇祯又站在了那里,手里攥着母亲的银簪,望着脚下的城池。周皇后给他披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浑然不觉——他不知道,这一夜之后,北京会不会迎来烽火;不知道吴三桂的“死守”能不能兑现;更不知道,这根磨平花纹的银簪,能不能撑过即将到来的二月。
而这一切的答案,都藏在沉沉的夜色里,藏在各方势力的剑拔弩张中,等着被黎明后的烽火,一一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