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华议守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一,天刚蒙蒙亮,北京城里的鸡还没来得及抖落翅上的霜,文华殿的烛火就已经燃得旺了。十二根盘龙柱间悬着的鲸油灯,灯芯烧得噼啪响,把殿内映得红一阵暗一阵,像极了这王朝此刻的气数。
殿外的青石板路还浸着昨夜融化的雪水,低洼处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大明的骨头上。吴三桂站在丹陛外的雕花廊下,身上的明光铠泛着冷光——这是内帑监昨夜赶制的上好札甲,甲片用细棉布擦了三遍,连甲缝里的铜钉都锃亮,可再亮的甲,也照不亮他眼底的纠结。他手里攥着张折叠的麻纸,是昨夜在驿馆挑灯画的守城布防图,纸边被指腹摩挲得起了毛,连图上“德胜门”三个朱砂字的墨痕,都晕开了一点,像溅上去的血。
“吴将军,可算候着您了!”王承恩的声音从殿内飘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老太监手里捧着个錾缠枝莲纹的铜炉,炉子里燃着银丝炭,暖烟裹着他佝偻的身子,却没驱散他眉宇间的愁——那愁绪像殿外的霜,早结在了他皱纹里。看见吴三桂手里的布防图,王承恩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像暗夜里添了点火星:“将军竟连夜拟了策?陛下昨儿个在御案前坐了一夜,就着残茶啃了块干饼,满殿的奏报堆得像山,就盼着您这张图呢!”
吴三桂微微颔首,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夜画布防图时,副将杨坤在一旁劝了他三回,指尖点着地图上的“百万闯军”字样:“将军,一万对百万,这是拿弟兄们的命填!不如早跟多尔衮通个气,好歹保个封王!”可他握着狼毫笔,眼前总晃着崇祯昨日在文华殿拉他手的模样——那双枯瘦的手,指节泛白,却攥得极紧,像溺水人抓着浮木。终究,他还是一笔一划把布防图描完了,墨汁里掺着的,是他自己都分不清的忠与疑。
跟着王承恩进殿时,一股混杂着烛油、墨香与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文华殿的烛火跳得厉害,十二根盘龙柱被映得泛着暗红,柱上的龙鳞纹路像凝固的血痂。崇祯帝坐在御座上,玄色龙袍没系玉带,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素绸里衣——那是周皇后亲手缝的,补丁上还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他头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束着,几缕花白的发丝垂在额前,眼下的青黑比昨日重了三分,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连呼吸都带着点急促——显然,他又是一夜未眠,不仅没沾床,连太医院送来的安神汤都凉透了。
“三桂来了?快坐!快坐!”崇祯几乎是从御座上弹起来的,明黄色的帘幕被他带得晃了晃,快步走下御阶时,龙袍下摆扫过御案,带倒了那碗凉透的安神汤,瓷碗“哐当”一声摔在金砖上,碎片溅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指着御座旁的梨花木椅,语气里的急切像要溢出来:“布防策呢?快给朕看看!昨儿个听你说要拟策,朕这心才算落了点底!咱们今日就定了,让将士们赶早上城,别等闯贼到了跟前才慌神!”
吴三桂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甲片碰撞发出“咔嚓”一声,双手将布防图递过去,声音压得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沙哑:“陛下,臣昨夜带了亲卫张勇、李定国,连夜勘察了九门城防——德胜门墙矮,安定门濠浅,都是要害。结合关宁铁骑的战力与京营现状,拟了这份布防策,疏漏之处,还请陛下斧正。”
崇祯双手接过布防图时,指尖都在发颤——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摸到“希望”的实感。他把布防图在御案上缓缓展开,身子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口气吹乱了图上的字迹。布防图上,九门用朱砂标得清清楚楚:德胜门、安定门派关宁铁骑五千主力,由张勇守安定门,李定国辅之,吴三桂自守德胜门——这两处正对居庸关,是闯贼的必经路;东直门、朝阳门由京营参将王朴带三千人驻守,配合偏将白广恩的一千关宁铁骑,防密云来的贼军;剩下的五门,由锦衣卫指挥同知吴孟明带缇骑,配着临时招募的义勇军——义勇军头领是前蓟辽督师袁崇焕的旧部沈志祥,虽只练了三日,却还算有章法。每一处的兵力、粮草、轮岗时辰,甚至城墙上该堆多少滚木(每门三百根)、多少擂石(每门五百担),都标得明明白白。
“好!好!真是好!”崇祯连说了三个“好”,手指重重按在“德胜门”上,指腹都按得发白,“就该你守这里!你带的关宁铁骑,是朕手里最硬的骨头!有你在,闯贼想踏过德胜门,得先问问你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吴三桂心里猛地一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他连忙起身,再次躬身,甲片碰撞的声音在殿内格外清晰:“陛下放心!德胜门是京师门户,臣愿与张勇、李定国同守,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话虽掷地有声,他的目光却不自觉扫过殿外的晨雾——那雾里藏着德胜门的箭楼,也藏着五千关宁铁骑的性命,藏着张勇昨晚跟他说的“将军,弟兄们家里都有老小”,藏着他自己靴底藏着的、父亲吴襄寄来的家书。心里的天平,又开始晃了,像殿外被风吹得摇摆的烛火。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像雨点砸在石板上,带着慌乱的节奏。户部尚书倪元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官帽歪在一边,左侧的帽翅耷拉着,沾着雪粒,鬓角的白发乱蓬蓬的,像是被风吹得没了章法。他手里举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边角磨得发毛,显然是一路跑一路攥着,指缝里还夹着几张被揉皱的票据。刚进殿门,他“噗通”一声就跪了,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像被冻裂的竹筒,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陛下!军饷……军饷实在凑不齐啊!”
崇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寒风吹冻的湖面。手里的布防图“哗啦”一声掉在御案上,纸角扫过那碗摔碎的安神汤,溅上了几滴褐色的痕迹。“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连身子都往前倾了倾,“朕昨日明明让你去催勋贵!武清侯李国瑞,他是朕的表舅;成国公朱纯臣,他爹是开国功臣之后;定国公徐允祯,世代受大明恩典——他们就没拿出一点银子?”
倪元璐趴在地上,脊梁骨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账册从手里滑出去,“啪”地摔在御案前的地砖上,摊开的那一页,红笔圈出的“无”字密密麻麻,像撒了一地的血点,刺得人眼疼。“陛下,臣……臣从昨夜二更跑到今晨五更,去了七家勋贵府,鞋都跑破了两双。”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委屈与无力,抬起头时,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武清侯说府里只剩三缸陈米,连炭火都买不起,还让管家把破锅、裂碗搬到大街上,对着街坊哭穷——可臣亲眼看见,他后宅的马车往江南运绸缎,车上还拉着两箱瓷器!成国公更过分,臣刚说要催饷,他就让家丁拿着棍子把臣赶出来,站在门楼上喊‘银子是我朱家的私产,凭什么给你充军饷?陛下都保不住江山,还想要我的银子?’;就连皇后娘娘熔的首饰(共十二两七钱),加上内帑最后那点存银(九万八千两),总共才凑了十二万零三百两——这连关宁铁骑一个月的军饷(十五万两)都不够啊!”
“废物!都是废物!”崇祯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墨锭、镇纸“哗啦”全掉在地上,那本摊开的账册也被震得翻了页。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声音里满是怒火与绝望,几乎是吼出来的:“朕养着你们这些勋贵!养着你们这些官员!平日里你们占田千顷,锦衣玉食,金砖铺地,到了国难当头,连一点银子都不肯拿出来!这大明的江山,难道不是你们的?难道要朕亲手把祖宗的基业,拱手让给闯贼吗?”
倪元璐把脸埋在冰凉的金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何尝没试过硬来?去定国公府时,他让户部主事刘余祐带着文书去理论,结果刘余祐被家丁打断了胳膊,现在还躺在太医院。可这些话,他不敢跟崇祯说——陛下已经够难了,他怕再戳破这些龌龊,陛下真的撑不住了。
吴三桂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的天平晃得更厉害了。他想起昨夜去关宁铁骑营中,看见士兵们捧着的稀粥——里面掺着一半的糠,连块像样的肉都没有。军饷凑不齐,士兵饿着肚子,就算布防图再周密,滚木擂石堆得再多,又能守多久?他张了张嘴,想说“陛下,北京守不住,不如暂避江南,留得青山”,可话到嘴边,却对上了崇祯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期待,满是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像迷路的孩子看着唯一的依靠。终究,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喉结动了动,只觉得嘴里发苦。
“陛下,”王承恩捧着铜炉,小心翼翼地挪上前,炭灰从炉子里掉出来,落在他的官袍上,他却没顾上拍。声音低得像耳语,生怕触怒了盛怒的皇帝:“奴婢昨夜听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说,江南的马士英递了八百里加急,说江北四镇的刘泽清、高杰、黄得功、刘良佐,愿意出兵勤王,只是……只是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崇祯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就算是根稻草,他也得抓住。他往前迈了一步,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瓷碗碎片,却浑然不觉。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像蚊子哼:“一是要陛下先封他们为侯,刘泽清要东平侯,高杰要兴平侯,世袭罔替;二是要陛下先拨五十万两军饷,说是‘无饷则兵散,兵散则难行’,还说要先把饷银运到扬州,他们才肯出兵。”
“马士英!”崇祯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牙根都咬得发酸,声音里满是恨意,“他这是趁火打劫!朕还没亡国呢,他就敢跟朕讨价还价!”可骂完,他的声音却像被抽走了力气,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绝望,“五十万两……朕去哪里凑五十万两?内帑空了,皇后的首饰熔了,勋贵们一毛不拔……难道真要朕把太庙的铜器熔了不成?”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御案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像谁在纸上点的泪。吴三桂看着崇祯憔悴的脸,看着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那根银簪——簪身发黑,玉兰花纹磨得快要看不清了,是他母亲刘氏的遗物,当年刘氏被魏忠贤陷害入冷宫,临死前把这簪子塞给乳母,说“给信王,让他别忘了娘”。如今,这根簪子被崇祯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像握着最后一点念想。吴三桂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崇祯的同情,有对勋贵的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摇——这样的大明,这样的江山,真的值得他赌上五千关宁铁骑的性命,赌上自己“忠臣”的名节去守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锦衣卫校尉急促的通报声,像一道惊雷炸在寂静的殿内:“启禀陛下!大同八百里加急!宣府巡抚朱之冯遣亲卫李茂报信——李自成已陷宣化,朱巡抚战死城头,贼军分三路向北京进军,前锋刘宗敏部已过居庸关,离北京只剩三十里了!”
随着通报声,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踉跄着进了殿,甲胄上插着两支羽箭,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正是朱之冯的亲卫李茂。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微弱却带着泣血的悲愤:“陛下!闯贼……闯贼用火炮轰城,朱巡抚亲自擂鼓,还把自己的家产都拿出来赏兵,可……可京营参将王承胤开了城门,朱巡抚拔剑自刎,死前还喊‘臣对不起陛下’啊!”
“什么?!”崇祯猛地站起来,腿一软,身子晃了晃,幸好王承恩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都放大了,手里的银簪“当”的一声掉在御案上,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每个人心上。“三十里……闯贼都到三十里了?王承胤那个叛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气又急,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朱之冯……他是忠臣啊!朕还想着等他守住建昌,给他加官……怎么就……”
吴三桂心里也是一沉,像被重锤砸中——他没想到,李自成的进军速度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宣府会败得这么惨。王承胤是京营老将,他去年还跟此人喝过酒,没想到竟是个叛徒!布防图还没来得及传下去,士兵还没上城,贼军就到了跟前,这仗怎么打?他连忙弯腰,捡起地上的银簪,用袖口仔细擦去上面沾的墨痕与炭灰,双手递还给崇祯,声音尽量带着刻意的镇定,试图稳住皇帝的情绪:“陛下莫慌!刘宗敏部虽是前锋,却都是急行军,日夜奔袭三百里,必然人困马乏。臣这就去德胜门,让张勇、李定国立刻带弟兄们上城,只要依托城防,滚木擂石齐下,定能挡住贼军!”
崇祯接过银簪,攥得死死的,指节都泛白了,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像要渗出血来。他盯着吴三桂的眼睛,盯了足足三息,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好!你快去!朕……朕亲自去武清侯府催饷!就算是绑,也要把银子绑出来!你守住德胜门,朕就有底气!”
吴三桂躬身行了个军礼,转身走出文华殿。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紫禁城,丹陛上的薄冰滑得厉害,他走得极快,甲片碰撞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像在为这王朝倒计时。走到午门时,只见关宁铁骑的副将杨坤正牵着他的战马“踏雪”——那是匹纯白的河西宝马,额前有块红斑,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踢起的冰碴溅在杨坤的官袍上。杨坤脸色比晨雾还难看,嘴唇冻得发紫,见他出来,立刻快步上前,左右看了看,将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条塞到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他耳边:“将军,刚收到的,是多尔衮身边的谋士范文程亲笔——他说,只要您暂缓入卫,待闯贼破北京,咱们与清军共击李自成,多尔衮立刻封您为平西王,永镇江南,军饷、粮草、军械,他全包了,还说……还说保您父亲吴襄全家平安。”
吴三桂展开纸条,羊皮纸带着关外特有的寒气,上面的字迹是范文程的手笔,笔锋凌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疼:“……今闯贼焚掠京畿,民怨沸腾,将军乃将门虎子,岂肯与亡国之君共殉?若开关相迎,共诛逆贼,我大清必裂江南五府为将军封地,爵封平西王,世袭罔替,父吴襄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阖家无恙。范文程代摄政王多尔衮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吴三桂的心上。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德胜门,晨雾中,城楼的箭垛隐约可见,守城门的京营士兵正缩着脖子搓手,甲胄上的雪还没化透——那是昨夜值夜的兵,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又回头望了望文华殿的方向,朱红色的殿顶在雾里泛着暗光,崇祯的身影想必还立在御案前,手里攥着那根磨平的银簪,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将军,您倒是说句话啊!”杨坤急得额头冒冷汗,伸手拽了拽他的甲缝,“张勇、李定国还在营里等着您的命令,是上城布防,还是……”
“闭嘴!”吴三桂猛地攥紧纸条,指节泛白,羊皮纸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他扫了眼四周——午门旁的角楼里,两个锦衣卫正探头探脑,显然是骆养性派来盯他的。他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靴底的夹层,那里还藏着父亲吴襄上月寄来的家书,信里说“通州码头已备妥快船,事急可走”。做完这一切,他翻身上马,“踏雪”不安地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溅起的冰碴打在杨坤的官袍上。
“去德胜门!”吴三桂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让张勇带三千人守城楼,李定国带两千人守瓮城,沈志祥的义勇军去搬滚木擂石——半个时辰内,必须布防完毕!”
杨坤愣了愣,见他眼底没了刚才的纠结,只剩冷硬的光,连忙躬身应道:“末将遵令!”说罢转身快步跑向营地方向,腰间的佩刀撞得“哐当”响。
吴三桂勒住缰绳,最后望了一眼紫禁城的方向——晨雾渐渐散了些,太和殿的金顶露出来,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失了往日的辉煌,像块蒙尘的黄铜。他心里的石头沉得像块铁:这一去德胜门,是忠是奸?是生是死?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能猛地一甩马鞭,“踏雪”撒开蹄子,朝着德胜门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过结冰的石板路,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像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号。
与此同时,文华殿内的气氛,比殿外的晨雾还要凝滞。
崇祯攥着银簪,看着李茂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朱之冯是他亲自提拔的巡抚,去年陛见时,还说“臣愿为陛下守宣府,如守国门”,如今却成了殉国的忠臣,而王承胤那样的叛徒,反倒活得好好的。他深吸一口气,将银簪插进发髻,伸手扶了扶歪掉的龙冠,声音带着刚压下去的颤抖,却异常坚定:“王承恩,传朕的旨意——锦衣卫立刻去抓王承胤的家眷,若他敢回来,凌迟处死!倪元璐,你跟朕走,去武清侯府!朕倒要看看,他这个表舅,是不是真能眼睁睁看着大明亡了!”
“陛下不可!”王承恩连忙拉住他的龙袍,铜炉“当”的一声砸在地上,银丝炭滚了一地,“武清侯李国瑞狡猾得很,您亲自去,要是他耍无赖,反倒难办!不如让骆养性带缇骑去,先把他的家产封了,不怕他不拿出银子!”
倪元璐也连忙爬起来,官袍上沾着炭灰,却顾不上拍:“王公公说得对!陛下是万乘之尊,岂能轻易去勋贵府?臣愿再去一趟,带上户部的封条,若李国瑞再哭穷,臣就把他府里的绸缎、瓷器都搬去熔了,凑军饷!”
崇祯看着地上滚散的银丝炭,又摸了摸发髻里的银簪——那是母亲的念想,也是大明的念想。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慌乱少了些,多了点狠劲:“好!就按你们说的办!骆养性带五百缇骑去武清侯府,封了他的库房!倪元璐,你去成国公府,告诉他,若再不出饷,朕就革了他的爵,抄了他的家!”
“臣遵旨!”两人齐声应道,倪元璐踉跄着爬起来,跟着王承恩往外走——刚到殿门,就撞见锦衣卫指挥同知吴孟明带着两个校尉匆匆进来,脸色比倪元璐还难看。
“陛下!不好了!”吴孟明“噗通”一声跪下,甲片撞得金砖响,“刚收到德胜门探报,沈志祥的义勇军闹起来了!说‘没军饷没粮草,凭什么卖命’,有十几个兵已经扛着枪跑了,沈志祥拦都拦不住!”
“反了!真是反了!”崇祯猛地一拍御案,刚捡起来的镇纸又掉在地上,“朕都快把龙袍卖了凑军饷,他们还敢闹?吴孟明,你带两百缇骑去德胜门,敢逃兵的,就地正法!告诉沈志祥,只要守住德胜门,朕封他为副总兵!”
“臣遵旨!”吴孟明爬起来,转身就往外跑,靴底踩在炭灰上,留下一串黑脚印。
殿内又剩了崇祯一个人,他站在御案前,看着地上散落的瓷碗碎片、银丝炭,还有那张被溅上茶渍的布防图,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走到殿门口,望着晨雾渐散的宫道——吴三桂的马蹄声早就听不见了,倪元璐、吴孟明的身影也消失在拐角,只有王承恩捧着新的铜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像个影子。
“王承恩,你说……这德胜门,能守住吗?”崇祯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雾。
王承恩连忙上前,将铜炉递到他手里,暖烟裹着他的手,却暖不了他的心:“陛下放心,吴将军是忠臣,关宁铁骑是精锐,定能守住!再说,您还有江南的勤王军,还有……”
“还有什么?”崇祯苦笑一声,摩挲着铜炉上的缠枝莲纹,“还有勋贵们的银子?还有马士英的条件?这大明的江山,就靠这些撑着吗?”
王承恩没敢接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陛下的龙袍下摆——那里沾着刚才摔碎瓷碗的茶渍,像一块洗不掉的污点。
殿外的晨雾终于散尽了,灰蒙蒙的天露出一点惨淡的光,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沉闷的钟声,“咚——咚——咚——”,一下下,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像在为这即将崩塌的王朝,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而此刻的德胜门,吴三桂刚赶到营中。张勇、李定国正带着士兵搬滚木,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却没人说话——营里的伙夫刚抬来一桶稀粥,里面掺着糠,飘着几片菜叶,士兵们端着碗,却没几个人动筷子。
“将军!您可来了!”张勇放下手里的滚木,跑过来,甲胄上沾着木屑,“沈志祥那边闹逃兵,吴孟明带着缇骑来了,刚斩了两个,才算稳住阵脚。可弟兄们都在嘀咕,这军饷要是再凑不齐,怕是……”
吴三桂没说话,走到粥桶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寡淡的米香里掺着糠的涩味,难以下咽。他放下勺子,转身登上营中的望楼,朝着居庸关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扬起一阵尘土,像一条黄龙,正朝着北京的方向扑来。
那是李自成的前锋,离德胜门,只剩不到三十里了。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的黑檀木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抵不住心底的寒意。靴底的羊皮纸还在硌着掌心,父亲的家书、崇祯的期待、弟兄们的眼神,像一根根线,缠得他喘不过气。
德胜门的风,越来越紧了,吹得望楼的旗帜猎猎作响,像在催促着他,做出那个关乎忠奸、关乎生死、关乎整个天下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