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死局,全都活着,无路可走。
世间无有两全法。
逐步靠近真相,揭开曾经的不知晓,往往切肤剔骨。
“倘若不想活着,又无法死去。那便为想活却死了的人而活罢。”人,生而复杂,集两种完全相反的物什于一身。习文懂道,为择选。命,非天定。人,亦可选路择命。
月下听言笑出声来,脸色却实在不好看。她从未在其月面前如此,不加掩饰。
“你说得好生容易。其月不再是人,失去人该有的所有。永远理智,一直无错。不会外放,不会失措。”月下直视其月,向前走,步步靠近。
“为旁人而活?”何其可笑,何其自负。“你有错,错在高看我。”
“凭甚!”北境至京华,月下一路在失去,谎言有破绽,揭穿是早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被动承受,被动接受。身旁所有人都打着为她好的名号,先斩后奏。
月下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她有五感,疼了会哭,伤了会痛,却不被顾及感受。
父亲如此,兄长如此,连后至的其月,亦是如此。
“他们做不到的事却要求我做到,他们可以贪心私心,可以一死尽消,却要我好好活着。”
“临死遗言,何等沉重的四个字,何尝不是一种诅咒。”月下眼中无泪,脸上无悲。笑,才是掩藏,才是胜的开始。
月闻身上的伤口,是月桢留下的败笔。丧父之痛,是最好的藉口。借此躲藏不见人,整日整夜辗转,思索前路。
从始至终,月下不能原宥的,只是月桢亲自下手。
月下同样无法原宥自己。
堵在喉间,藏在心下,日日复日日。父亲在相逼,兄长在掌控,其月在促成。
重压之下,使人迅速成长,亦使人无法喘息。月下心底埋藏太多,一时不慎,走至末路,人便疯魔。
“在尔等眼中,我得到很多。我活着,承侯位,继兵权。女子之身,万人之上。”得到兄长之想要,做到父亲之期盼。“可我真正想要的,不被允许。父亲代我做主,替我择选,用性命交换,断退路。我后知后觉,不得不按照你们为我选好的路走下去。”
“我在你眼里又算甚么?你叫着我的名字,却从来没有把我真正当成人。我清楚我不该对旁人有所期待,无法左右旁人所想所愿。我连做自己的主都做不到,那活着的月下还是我么?她成傀儡,代人而活,满足他人之愿。”被抱养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月看着月下,看着她发疯癫狂,看着她直抒胸臆,看着她酣畅淋漓。
欲出世,必先入世;欲放下,必先拿起。结果,已成定局。过程,却未走完。
四下无他人,影卫在暗环护。
“你后悔了?”其月问。
月下摇头。“无悔。”父亲待她有恩,有真心相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是设局又如何,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维持的假象便被彻底击碎。
“其月,你过强,又神秘,是云层后面的明月。令人向往,又因清寒使人却步。”月下垂首,低声道:“你不会害我,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我不能尽信,不能交付,你我都心知肚明。”
一时盟友,因利而聚,来去自如留不住。
“你总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让我学。生有数百载,通古贯今,任何人的夫子你也做得。受你教导,实我之幸。”月下无法否认其月给予的好处,但这好处的背后是偿还。
月下也能想通,非亲非友,便不该有无缘无故的好。
“时日不会等任何人。”昨日过去不复归。“今日的你,不会做与昨日完全一样的事。每一日都不一样,每一日都在往前走。”
其月偏首,避开月下,看向将军墓。
“久久介怀不能放的,无非是无人给你择选之权,无人在乎你之意愿。”找到症结所在,对症下药是良医。
“月下,我给你选择。”其月的声音一如往常,浅淡而轻,要仔细地听。“我给你新的身份,新的一张脸。肩上担负的一切,你都可以卸下。带着新生,悄然离去。”
“我可以退让。”在力所能及之处,做到一切可以做到的。“死人无法复生,但活着的人可以改变。你的那两个兄长,令他们失去记忆,不再有恨,只做你的好哥哥。你的后半生,拥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至亲在身侧。”
“代价是甚么?”其月说得出就做得到,这一点,月下从不怀疑。
“选择,即是代价。”既然选择离去,放弃月之姓氏,那月氏的一切便与月下无干。“你就只是你,不冠月姓。为己身取个新名字罢。”
月下突兀地问:“其月是你的真名么?”
“不是。”年湮代远,其月早已记不得。“我忘了。”
月下复跪坟墓前,纸钱燃烧殆尽。
“你给的选择确实很诱人。”余生安稳,自在度日,无虑无忧,打动人心。
“父亲看着我长大,他是世上最明白我的人,我做甚么都瞒不过他。他知道我做不出抉择,知道我在用自损的法子留住当时的表象,因此用下最决绝的手段。”
“父亲料想到结局,或许他是希望另一种,但我做不到。”活着的人才能决定局面走势。
另一种结局。月下遮瞒一切,兄长报仇雪恨,用着月之姓氏,继续兄妹情深。
“舍弃他人之人,自会被他人舍弃。”月下眼眸里映着墓碑上的字。“我不是傻子,知入穷巷,就该及早回头,而不是撞得头破血流。”
“他二人或许对我有过真心,可这真心太不牢靠。一旦不如愿,与他们背道,便会被割舍。”仇恨加利欲,熏心蒙眼,他们没有回头路,都在为选择承担结果。
“其月,欠你一恩,我一定会还。”月下懂其月口中的凶手之一。父亲挂牵她的安危,反复斟酌。故意泄露月下的身世,瓦解仇人之女的身份。其月的出现,为父亲扫除后顾之忧。
“月桢同月霁,这二人在我心中的分量,终是比不得北境。”北境上下一心的军民,染血的城墙,境内的一草一木。
同父亲并肩作战的将领,为国抛头颅,为民洒热血的兵士,立志沙场,抗击异敌,铁骨铮铮。
月下见过那样的场景,长空孤悬之月,万家灯火,安定祥和。心中悔恨难返,她的父亲本该是沙场结局。
饮烈酒,纵高歌,杀异敌,酬壮志。
月下活着,不会寻死。她的命,是父亲救下。父亲未竟之事,月下一肩担下。
父亲最后教她的,便是放下。过去不可追,往前方有路。
这是月下最后一次试探于其月。在其月给出另一种择选时,月下便在心底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