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线缠心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一未时,德胜门的风还在刮,却比午时那能割破皮肉的烈风软了些,像裹着一层薄纱,卷起城墙上的血腥气与焦糊味,飘向北京城里纵横的胡同。胡同里的百姓大多紧闭门窗,偶有胆大的从门缝里探头,望着远处城头飘动的大明军旗,眼里满是惶恐。
闯军退去的地平线上,那片曾遮天蔽日的“黑云”已淡成模糊的灰影,只留下满地触目惊心的狼藉——十几架断裂的云梯斜插在冻土上,木头上沾着暗红的血渍与碎肉,像一截截狰狞的枯骨;战死的马匹倒在血泊里,有的肚子被炮弹炸开,内脏混着冰雪淌在地上,冻成了暗红色的硬块,散发着刺鼻的腥气;散落的箭簇、断裂的刀枪嵌在城砖与冻土中,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城墙上,士兵们终于松了口气,却没谁敢真的坐下。他们大多靠在箭垛旁,有的低头擦拭兵器上的血污,有的揉着发酸的胳膊,还有的望着远方,眼神里满是疲惫。沈志祥靠在东侧箭垛上,他那件靛蓝短褂的后背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紧贴在身上。他掏出腰间的羊皮水囊,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口凉水,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他下巴上杂乱的胡茬。他刚要把水囊递给身边的王小六,却见那孩子蹲在城砖旁,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
王小六正盯着刚才马三倒下的地方,那里的城砖上还留着一滩不规则的血迹,混着未化的冰碴,在灰光下像一块破碎的红布。马三是他在义勇军里唯一的同乡,两人都是通州乡下逃来的,昨天夜里还凑在篝火旁说悄悄话,马三说等打完仗,要带他回通州种玉米,说自家的地肥,种出的玉米颗粒饱满,能啃出蜜味来。
“哭啥?”沈志祥走过去,粗糙的手掌拍了拍王小六的后背,声音比刚才打仗时柔和了许多。他见不得孩子哭,尤其是想起马三那小子憨厚的模样,心里更是堵得慌 。
王小六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得像熟透的兔子,鼻尖还挂着泪珠,哽咽着说:“沈头领,马三哥他……他昨天还说,等喝了将军赏的热粥,要多杀几个闯贼,可他……他连一口热粥都没喝上就……”话没说完,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
沈志祥张了张嘴,原本想骂一句“哭有什么用,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蹲下身,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吴三桂提着“断水”刀走了过来。刀身的血渍已凝固,像一层暗红色的痂,在灰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他比刚才打仗时更显疲惫,猩红披风上沾着尘土与碎石,却依旧身姿挺拔 。
吴三桂走到王小六面前,缓缓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油纸包被体温焐得温热,打开后,两个雪白的白面馒头露了出来——这是早上驿馆送来的早饭,他忙着部署防务,一口都没来得及吃 。
“拿着。”吴三桂把油纸包递到王小六手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马三是个好汉子,他的后事,我让亲兵去办。找一块向阳的坡地,立一块木牌,把他的名字、家乡都写上。等这场仗打完,我亲自派人把他的牌位送回通州老家,让他能陪着爹娘 。”
王小六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馒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说:“谢……谢将军……俺替马三哥……谢谢将军……”他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两个馒头,而是马三未竟的心愿 。
吴三桂没再说话,慢慢站起身,望向瓮城方向。方才厮杀时,李定国左臂被砍伤,此刻已被医官张老头扶下去包扎。张老头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官,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右手因常年熬药而布满老茧。他用了吴三桂珍藏的云南白药,可李定国的伤口太深,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张老头说至少得养半个月才能勉强下床,想再上战场,更是难上加难 。
吴三桂正想着后续的防务安排,就看见张勇快步从西侧马道跑了过来。张勇的古铜色脸庞上满是焦急,比刚才面对闯军攻城时还要难看,他手里紧紧攥着两样东西,跑到吴三桂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地说:“将军,您快看这个!”
吴三桂低头望去,只见张勇的左手里拿着一个青铜小牌,牌面光滑,中间刻着一个斗大的“王”字,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正是早上从那个战死的闯军将领身上搜出来的。“怎么了?这牌子有问题?”他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
“将军,问题不在这牌子上,在这个!”张勇举起右手,手里是一张皱巴巴的麻纸,纸边已被磨损,上面画着德胜门的布防图,城墙、瓮城、箭楼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城墙上佛郎机炮的架设点都有标记,而西侧那处隐秘的水门,被用红圈醒目地圈了出来,右下角还盖着一个模糊的私章 。
“末将刚才让弟兄们仔细搜查那些战死闯军的尸体,在那个带头扛云梯的将领怀里,搜出了这张布防图!”张勇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末将立刻找了几个在德胜门守了十几年的老兵辨认,他们一眼就认出,这私章是前兵部主事王朴的!老兵说,王朴去年在山海关守城时,偷偷投降了李自成,难怪贼军能精准找到水门的位置,原来是有内鬼作祟!”
吴三桂接过布防图,指腹轻轻蹭过红圈标注的水门位置,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王朴他认识,当年在山海关任职时,两人还曾一起喝过酒。那时王朴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说起抵御后金的事,慷慨激昂,可没承想,竟是个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他紧紧攥着布防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角都被捏得皱巴巴的 。
“传我命令!”吴三桂的声音冷得像冰,“立刻派人去查京城里王朴的家眷,若有还没逃走的,全部看管起来,不许他们与外界接触,等战后再一并处置!另外,让亲兵队即刻对城墙上的守军进行重新排查,尤其是京营的那些新兵,逐一核对身份,绝不能再让闯军的细作混进来!”
“末将遵令,这就去办!”张勇应声起身,刚要转身离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将军,还有一件事……伙夫营的老王刚才来报,咱们军中的粮草,顶多只够支撑三天了。火药也剩下不到一半,佛郎机炮的炮弹更是紧缺,算下来,还缺二十发左右 。”
吴三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粮草和火药是守城的根本,没有粮草,士兵们饿着肚子根本无力打仗;没有火药炮弹,城墙上的佛郎机炮就成了摆设。他上个月就接连给兵部递了三封文书,催要粮草和军火,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与怒火,对张勇说:“你先去排查守军,务必仔细,不能出任何差错。粮草和火药的事,我现在就去驿馆写文书,再给兵部递一次。若是这次他们还敢推诿,不给粮草,我就亲自去文华殿,找陛下当面要!”
“是,末将明白!”张勇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甲片碰撞的“咔嚓”声在城墙上回荡 。
吴三桂望着张勇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城墙上的士兵们——王小六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小口啃着,另一半则轻轻放在马三倒下的那片血迹旁,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沈志祥正帮着赵老栓检查佛郎机炮,赵老栓眯着眼,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抚摸着炮身,两人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时不时还比划几下;几个亲兵拿着麻布,正在清理城砖上的血迹,冰碴混合着血渍粘在砖缝里,擦了半天都擦不干净,麻布上很快就沾满了暗红的血 。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吴三桂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他转身走下城楼,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去。刚走到马道拐角,就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亲兵王三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乌木盒,脸上带着犹豫的神色,站在不远处 。
王三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是吴三桂从山海关带出来的旧部,为人可靠。他见吴三桂回头,连忙走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将军,刚才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驿馆门口拦住了小的,给了小的这个盒子,说务必亲手交给您。他还说……说他是‘东边’来的 。”
“东边”两个字入耳,吴三桂心里猛地一紧——这是他与多尔衮的密使私下约定的暗语,“东边”指的就是清军。他接过乌木盒,入手沉甸甸的,盒子表面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做工考究。他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除了一封折叠整齐的密信,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玉牌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獠牙毕露,眼神凶狠——这是多尔衮的随身之物,去年多尔衮派密使来接触他时,他曾见过一次 。
吴三桂快步走进驿馆,反手关上房门,将乌木盒放在桌上。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密信。信纸是特制的高丽纸,纸质坚韧,上面的字是用狼毫书写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股杀伐之气:“三桂将军亲启:闻将军德胜门一战,力退闯贼数万大军,威震四方,某甚为欣慰。闯贼势大,席卷中原,明廷腐朽,已无力支撑,覆灭只是早晚之事。将军乃当世英雄,若愿打开城门,引我清军入关,某即刻率三万铁骑星夜驰援,助将军大破闯贼。事后,必奏请朝廷,封将军为平西王,辖山海关至北京之地,世代承袭,保将军全家平安无恙。若将军迟疑不决,待闯贼破城之日,不仅将军自身难保,恐全家老小亦难逃劫难。望将军三思,莫失良机。——多尔衮 崇祯十七年正月三十 ”
吴三桂捏着信纸,指腹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多尔衮的承诺像一块香甜的蜜糖,诱惑着他——平西王的爵位,世代承袭的封地,还有全家平安的保证,这些都是他无法拒绝的。可他心里清楚,打开城门,引清军入关,就意味着背叛大明,将会落下千古骂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可若是不答应,军中粮草只够支撑三天,火药炮弹也所剩无几,闯军休整过后,明天必定会再次攻城,到那时,德胜门还能守得住吗?城墙上的弟兄们,还有身后北京城里的百姓,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父亲吴襄在家书中的警告:“东虏狼子野心,借兵如饮鸩止渴,万不可为”;王小六哭着说马三没喝上热粥的模样;城墙上士兵们疲惫却依旧坚定的眼神;还有昨天在文华殿,崇祯皇帝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希冀,说“三桂,大明的安危,就全托付给你了” 。
这些念头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难以抉择 。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将军,兵部派来的差官到了,说有紧急文书要当面交给您 。”
吴三桂猛地睁开眼睛,迅速将密信和狼头玉牌塞进床底的暗格,用木板盖住,又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确保没有任何异常,才沉声说道:“让他进来 。”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八品官服的差官走了进来。他身材瘦小,脸膛蜡黄,嘴角微微下垂,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书袋,走到吴三桂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敷衍:“吴将军,这是兵部杨嗣昌杨尚书让小的送来的紧急文书,请将军过目 。”
吴三桂接过文书袋,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的字寥寥数语,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他的心里:“今闯贼环伺京畿,军情紧急,京中粮草火药亦十分紧缺,德胜门所需物资,暂无法拨付。望将军以国事为重,勉力支撑,待各地援军抵达,再行补给。——兵部 杨嗣昌 ”
“啪!”吴三桂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怒火瞬间冲了上来,胸口剧烈起伏。又是“勉力支撑”!他上个月递了三封文书,得到的回复都是推脱之词。他明明听说,京城里的内帑粮库还有不少存粮,兵部却宁愿将粮草囤积起来,也不肯拨给守城的士兵!他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里的天平,在不知不觉间,朝着床底暗格的方向倾斜了几分 。
差官被吴三桂暴怒的模样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说道:“将军息怒,小的只是个传信的,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清楚。若是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回兵部复命了 。”
吴三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不耐:“滚 。”
差官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连房门都没敢关上,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
吴三桂站在桌前,望着窗外。驿馆的院子里,几棵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在低声哭泣。他的思绪纷乱复杂,想起城墙上疲惫不堪的士兵,想起三天后就会断粮的窘境,想起多尔衮那封充满诱惑的密信,还有王朴那张虚伪的笑脸 。
他慢慢走到床前,弯腰打开暗格,再次拿出那封密信和狼头玉牌。玉牌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掌心,让他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迷茫与痛苦。到底该选哪条路?是坚守初心,陪着这残破的大明战至最后一人,哪怕粉身碎骨?还是为了自保,打开城门,引清军入关,哪怕背负千古骂名,却能保住自己和弟兄们的性命?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钟声——那是紫禁城午门的钟声,只有在发生紧急军情时才会敲响。吴三桂心里一沉,快步走到窗边,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望去。虽然距离遥远,只能隐约看见午门模糊的轮廓,但那钟声却清晰地传来,一共响了三下,然后骤然停止,像三颗沉重的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他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
他不知道,这三声钟响,是各地援军即将抵达的捷报,还是闯军又有了新的动向,准备对北京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他只知道,留给自己思考和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而此刻的文华殿内,崇祯皇帝正紧紧攥着兵部送来的文书,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丝毫血色。杨嗣昌站在他面前,躬身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崇祯的眼睛,浑身微微颤抖——他刚把“无法拨付德胜门粮草火药”的消息禀报给崇祯,皇帝手里那根从不离身的银簪就掉在了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
“勉力支撑?”崇祯缓缓捡起地上的银簪,银簪的簪头雕刻着精致的莲花纹,因常年摩挲而变得光滑温润,这是他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他一直带在身边,当作精神寄托。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眼神中满是失望与痛苦,“杨嗣昌,你告诉朕,让三桂勉力支撑,可他手下的士兵,三天后就会断粮!朕不是早就下旨,让你把内帑的粮库打开,将粮草拨给守城的军队吗?粮呢?都去哪了 ?”
“陛下,臣……臣有罪 。”杨嗣昌的声音带着哭腔,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内帑的粮库,上个月被闯军的游骑偷袭,抢走了一半的粮草。剩下的粮草,要供应京营的士兵和紫禁城里的用度,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草拨付给德胜门了。臣已经派人去各地催粮,可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运到北京 。”
崇祯盯着跪在地上的杨嗣昌,眼里满是失望,还有一丝深深的绝望。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德胜门的方向怔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