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走到原来住过的那幢宿舍楼前,眼前这幢低矮的三层楼房是再熟悉不过了。门前那条一头通向食堂一头通向另外宿舍楼的小路,宿舍大门入口前面的那个常年漂满垃圾的小池塘,甚至连小池塘西南两侧那一排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垂柳。一切都是原有的样子,根本不见丝毫的改变。
宿舍楼的外墙面看上去不知什么时候倒是重新粉刷过了,早已不是原来的颜色。但这样的重新粉刷显然也已经有不少的年月了,现在看起来完全还是一副老旧的样子。
宿舍的大门是在整幢楼的中间,大门紧闭。现在这个时间,大门又怎么可能会开呢,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抬头往高处看,那一排排的窗户也都黑乎乎的不见一个亮着灯,这个时间显然是不允许开灯的。
曾经有三年的时间差不多每天都要从这个大门进出好几次,这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每天一次次来回穿行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阴暗而潮湿,永远都见不到阳光,永远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物,永远都有一股无处消散的霉味。走廊尽头那个六人住的宿舍也是永远都见不到阳光,宿舍只有北面一个窗户,窗户外面是高高的围墙,挨着围墙有几棵高大的树木。宿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需要开灯,宿舍就像是一个潮湿的地窑。
记忆像是被完全唤起,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切又变得历历在目起来。
绕着这幢楼走了一圈,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向其它地方,在另外的几幢宿舍楼中间穿过。如果没记错的话,前面应该就是操场了。
不出所料,很快就到了那个操场,一个标准大小的足球场。足球场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铺草皮,甚至连人工的塑胶草皮都没铺,还是像以前一样光秃秃的沙土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些杂草。足球场的一侧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马路了,能偶尔听到隐约的车辆声,寂静之中唯一的声音。足球场的另一侧有几个篮球场,篮球场的地面似乎倒是修整过了,上面铺了层塑胶,大片的暗红中几条白色的标记线。
篮球场再过去那块地方本来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地。但现在已经矗立起了一幢高高的建筑,看上去也像是幢宿舍楼。
四下空无一人,空旷而又寂静。
不自觉间已经绕着足球场外圈的跑道走了起来,记忆在一点点苏醒。
以前是经常来这里散步的,当然时间肯定比现在早,一般都是在晚上熄灯关门之前的那段时间。
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和M一起。
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
常常都是把M送回宿舍后趁着还有时间就一个人来了这里。
M住过的那幢宿舍楼就在操场一侧不远处,M说她回宿舍后经常会站在窗口看着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走动。
M说她好几次回到宿舍站在窗口远远看着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行走在这苍茫的夜色中,当时她都有一种冲动,她想再次从宿舍下来陪在自己身边。
M说有时候就算她再次从宿舍下来陪在自己身边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能从自己身上感觉到那种明显的孤独。
M说自己有一个别人很难完全进入的内心世界,连她也不例外。
抬头看头上的天空,什么都没有。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一片厚重的黑。
站在这里就好像笼罩在一块巨幕之下,有时觉得自己是如此之大,有时又觉得自己竟如此之渺小。
很长时间里,就一直绕着跑道走着,不知道过去了多少的时间。
后来又在操场一侧看台的台阶上坐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寂寥,只有隐约的车流声,只有不断响着的虫鸣声,这样的声音反而更加衬托出此刻的寂寥。
往日的一切一幕幕不断重现,好像时光又倒回到了几十年前一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后来再次站起来,又重新在这个诺大的校园里走着。
那些建筑有些是从不锁门的,于是就一次次走入那一幢幢的建筑里面。到处都是昏暗幽长的走廊,到处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房间。
在不同的建筑间穿梭来回,试图在一个个地方寻找过往的记忆。
这么多年来,其实记忆一直都把各种各样的片断保存着。而现在,记忆又一点点让它再现。在一个个不同的地方,记忆一次次准确无误地把当时的一切再现出来。
如果说要是没有那个混乱的夏天,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那个混乱的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也彻底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至今都想不明白一切怎么就那样突然就发生了。
至今都想不明白一切怎么又那样突然就结束了。
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对于任何狂热的东西自己总是有一种与其保持距离的本能,任何过于狂热的东西自己都很难对其产生一种充分的信任。
一开始很多人的愿望显然都是好的,他们的行为显然也完全受这良好的愿望所驱使。
但是后来呢?
当参与者越来越多,当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多,当行动变得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不断地越界,当整个气氛变得越来越狂热,越来越失去控制。
每个人都想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每个人都想成为历史的参与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创造历史,每个人都觉得历史会因自己而改变。
他们根本没有看清这样的事情到后来早已变了味,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最初的理想到后来早已被扭曲。
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那些站在最前面的人当中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些人,或者是这些人早已不再单纯地只抱有最初的理想。
动机开始不再纯粹,行为变得另有所图。
人的欲望是很容易膨胀的,显然有些人发现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捞取更多的利益,仅仅是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已。
所以他们很快抛弃最初的理想,他们成了受人指使的工具。
然后他们又把更多的还是蒙在鼓里的人当作利用的工具。
真正可悲又可怜的就是那些根本还蒙在鼓里的人,他们以为自己身怀巨大的使命,他们以为自己能推动伟大的革新,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书写光辉的历史。
但其实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只不过是些盲目的追随者而已,特别是他们当中那些后来的加入者。他们只不过是不想当一个被动的旁观者而已,他们害怕被孤立,害怕被忽视。
而且他们正值血气方刚之际,年轻气盛的他们总有过剩的精力需要宣泄,总有青春的躁动需要排遣。
于是他们就蜂拥着追随,蜂拥着参与。
在这些人当中,能够对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有清醒认识的人又有多少呢,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结果有深刻认知的人又有多少呢?
任何基于善意的破坏都是有明确目标的,破坏之后必然是重建。破坏之后需要什么样的重建,这些人又能有多少的认知呢?
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他们只不过是在盲目追随着别人的脚步而已。
于是自然而然的,队伍越来越宠大,口号越来越嘹亮,形势也跟着演变得越来越激烈,所有的一切眼看着就变成了即将要被燃爆的火药。
那时在很多人的眼里,最终的胜利似乎指日可待一样,很多人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起胜利之后应该如何狂欢庆祝。
也就是当这种力量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些还是蒙在鼓里的人就成了被利用的工具,成了那些早已另有所图者换取利益的筹码,他们成了那些人谈条件时讨价还价的资本。
于是,一切就在不断鼓动不断引导之下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是,一切也就可预见地在完全不可收拾之前被严厉打压了下来。
这些人显然完全错估了形势,他们自以为很强大,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至今都不会忘记最后几天的那些画面,那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那一张张茫然无助的脸,那一张张对眼前的一切不可置信的脸。
最可笑的是那些原来站在最前面的人,那些陈词激昂的人,那些振臂高呼的人,那些视天下大任为已任的人。
他们仿佛事先早有预料一般,仿佛事先早有准备一样,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抛弃了那些支持他们的人,他们或是逃离,或是躲藏,好像一切都早有安排。
而最终遭罪的绝大多数还是那些可怜又可悲的追随者,他们付出血的代价,人生由此被毁的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一切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一切也不得不平息下来。
也就是在平息下来后的一段时日里,终于彻底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比厌倦。
记得那时候张成有一次跟自己说过,比起八十多年前的那批人,我们现在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怎么可以这样呢?
陈词激昂的是他们,振臂高呼的是他们,看似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也是他们。
等到形势反转后,逃离的是他们,背叛的是他们,检举的是他们,揭发的是他们,告密的还是他们。
似乎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没过多久甚至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当这一切开始后没多久,教室、图书馆这些地方就很少有人去了。自己却完全成了一个异类,这些地方差不多成了自己每天光顾的地方。
自己很快就成了一个与周围的一切完全格格不入的人。
有人嘲笑,有人鄙视。
被人孤立,被人敌对。
随之而来的一切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自己当时却全然不在乎。
那时也曾一次次和M谈及自己的看法,也曾一次次劝告她不要对此投入太多的热情。
换来的更多的还是她的不理解,尽管她那时并没怎么表现出来,尽管看起来她好像更加看重的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
但是分岐其实早就埋下了种子,这又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出来呢?
后来那段时间和M见面的次数就少了起来,这倒不是完全因为感情的疏离,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那时M的家人出于担忧而把她叫回了家,毕竟她的家就在这个城市啊!
这起事件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其实M参与的并不会比自己多多少。
但两个人还是有着明显不一样的地方,自己当时完全是主动与之保持距离,而M则更多的是因为被家人所制止。
但其实M就算没有被家人叫回家,凭着对她的了解,她也不太可能会投入太大的热情在这上面。
M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此类事情敏感的人,M从来都是一个缺乏政治热情的人。
当一切迅速平息下来后,家里人就让M回学校了。
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真正疏远了起来。
但那明显就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有意为之。
这段经历让自己开始重新审视两人的关系,自己明显主动让两人之间有了一条鸿沟。
爱情开始落于下风,开始自以为是地认为两个人的人生理念根本就不相同,两个人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
当一切平息下来开始清算之时,当自己向M提出要离开的想法之时,毫不知情的M还是那一套原有的说法。
你又没怎么参与,有什么可担心的,不就一年的时间吗,很快就过去了。
显然她更多想到的还是两个人的事情,两个人共同的未来。
天真的她居然还是没有察觉到一切早已起了变化,她根本就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有了另外的想法。
其实问题的根本完全不在于M。
根本就是自己自以为是的一意孤行罢了。
说好听了是最终发现了两个人理念上的不合,说难听了就是自己的自以为是。
相较于M的更加看重两人的关系,而自己明显更在乎的还是自己。
说白了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为两个人的事情认真考虑过。
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自己,所有的决定考虑的都是自己,于是最终不可避免地伤害了M。
而自己那时甚至都没有清清楚楚向她解释过,就一意孤行地替两个人作出了决定。
自己才是真正自私的那一个,从来没替两人作过共同打算的那一个。
带着纷乱的思绪在校园里游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又到了操场那里,继续在看台那里坐下来。
很快看到天色起了变化,浓重的黑暗一点点褪淡下去,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鸟鸣声。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但那天色也仅是亮了起来而已,根本就看不到日出的迹象。空气中似乎一直有一层厚重的东西,像雾又不是雾,雾是轻盈的,而此刻的空气却是浑浊的。
当终于在校园里看到有走动的人影时,作出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走出校园的时候似乎有了一点阳光,但那阳光很快又被一团雾霾所遮挡。面对这厚重的雾霾,阳光显然也不是对手。
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再次回头看了看,现在是跟这个地方彻底告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