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暖驱车赶到画廊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一场暴雨过后，空气中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画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狼狈不堪，所到之处无不在冲击着人的嗅觉和视觉。

　　而大门和各个画室的门都虚掩着，俨然如入无人之境。

　　林天暖一下子明白过来出事了。

　　刚到门口，他就给附近的同事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而自己则率先疾步走到大画室门口，深吸一口气后，才小心翼翼地缓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铁门。

　　开了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倒了一地的架子和工具还有石膏碎渣，防尘布四处散落着掩盖了一部分狼藉。再往里，是一个被绑成了粽子的陌生男人。

　　而沈月心此时正躲在大画室最深处的那个阴暗的角落里，面对眼前忽然的光明，她的脸上显出了不知所措。

　　沈月心手中的伤第一时间就闯入了林天暖的视线，丝丝缕缕渗透过衣物碎料的殷红，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铁锈味，都无不让他心中一阵一阵隐隐作痛。

　　林天暖几步跨过碎渣，踩得脚下“噼啪”响，很快就到了沈月心的面前。

　　沈月心还在恍惚中，受伤的手被轻轻托起，才唤醒了她的神思。

　　“天暖……你来了？”

　　话音才落，沈月心的眼眶忽然红了，差点憋不住哭了出声。此刻是欣喜的。

　　林天暖的脸忽然那么真实而清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刚才那种绝望之下的怀念的感觉莫名其妙又蹿了出来，直击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才从那样绝望的情境下脱身，她也差点以为自己会再次遇上不堪的事情，而再不敢面对林天暖。

　　要不是林天阳……

　　想到林天阳，沈月心眼神一暗，再抬头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林天暖注意到她表情一分钟之内的瞬息变幻，于是在检查完她的伤口之后，才不疾不徐地问出口:“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受伤的？这里很明显有追逐打斗的痕迹，除了地上昏迷的男人，刚才还有人吗？有人救了你？”

　　沈月心一向身体娇弱，绝对不是地上的男人的对手。

　　能把一个身形微胖的近一米八的汉子撂倒，仅凭运气和智谋是很难办到的。除非遇上的是一个身形能和那男人相比，并且身手在那人之上的人。

　　在这瞬间，林天暖想到了林天阳。

　　清朗的双眸里忽然染上了冷意和懊恼，刚才的心疼被取而代之。

　　他深吸了口气沉住气，忍住手上骤然想抓住点什么的感觉，轻轻将沈月心手上的碎布再次缠绕回去之后，才对上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出心中的困惑:“他来了吗？”

　　沈月心知道瞒不住，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对于她刚才有意提醒林天阳的事情，她不敢开口坦白。

　　其实就算她不坦白，林天暖也不会说她和怀疑她。林天阳想走，谁能留得住？

　　林天暖只是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原本想说“你人没事就好”，谁知道沈月心忽然冒出一句让他吃味的话。

　　“他……刚才救了我。我……你能不能……”

　　林天暖的目光在沈月心脸上探寻了一遍，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他皱了皱眉，沉默着不知如何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所以……他应该感谢林天阳出现得及时吗？

　　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哀求。

　　林天暖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看到心中酸涩无比，才默默移开视线。

　　为什么是哀求？她希望自己放过林天阳吗？就因为今天他救了她？

　　他心里明明在生气，在看着她哀求的眼神时，胸口里却堵着一口气发不出。

　　他拿沈月心没有办法。

　　而最后，他只能又把气出在自己身上。

　　他懊恼自己的没用。

　　他懊恼为什么每次都让林天阳钻了空子，都让他跑了？懊恼为什么每次在她遇到事情时，自己总是不能及时出现？

　　以前每每林天阳在伤害沈月心之后，他都是最后才知道，他只能安抚她。

　　可这次却是林天阳守护了她，而自己依然没能及时出现。

　　这次，她原谅了他，开始帮着林天阳说话。

　　而这次，林天暖不知用不用安抚她，她看起来不需要安抚。

　　他该高兴吗？高兴林天阳替他履行了守护的职责？高兴沈月心彻底放下了心中对林天阳的恨？还是该高兴自己的无用？

　　他始终不想承认，若不是刚才林天阳的出现，沈月心早就遭遇不幸了……

　　她已经够可怜了，怎么还能让她再次不幸？

　　他果然还要感谢林天阳来得及时吗？

　　林天暖觉得头很疼。

　　他觉得自己最近心态开始有些崩溃。

　　他觉得自己很无能，每次都被林天阳耍着玩。

　　而这次，他甚至还不能怪林天阳又在他们眼皮底下和沈月心见面，还博得了沈月心的原谅和哀求。

　　林天暖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他真怀疑自己，光有一个局长的头衔又怎么样？忙是真忙，保护不了也是真的保护不了……

　　林天暖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地上的男人走去。

　　他俩之间此时的气氛有些微妙，沈月心也能感觉出来，从自己刚才说出那话的时候，林天暖的眼神就变了。

　　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她说的这话，还有刚才一心想的求林天暖放林天阳一马，在她想明白之后，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又一次伤害了林天暖。

　　她不该为林天阳说话。

　　她说他救了她又怎么样？她的立场这样不坚定，置林天暖于何地？他从头到尾为沈月心做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笑话……

　　难怪林天暖会不高兴。换谁心里都会难过！

　　沈月心满含愧疚心虚的目光追随着林天暖的背影，为了刚才说的话，她开口说了句:“对不起……”

　　可是到底对不起什么，她没能说出口，怕又再次伤了林天暖的自尊。

　　不远处的林天暖身形顿了顿，过了一会，他才幽幽地转回头看了沈月心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们之间，不要说‘对不起’。”

　　说完这句，他就又回头了，留给沈月心一抹略微萧瑟的身影。

　　于是沈月心也不说话了。

　　这样的尴尬持续没多久，林天暖留守在附近的两名同事就进来了。

　　他们看起来走得有点焦急，一进门看到大画室里的光景，心里不约而同想着“果然坏事了”，然后俩人大气都没喘匀，就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刚才离开岗位的原因。

　　林天暖静静地听着，脸上却出奇地平静。

　　同事的话大致意思是，刚才下暴雨时，他们俩忽然接到了紧急呼救，说是前面村子里出了事情，需要附近同事赶去先支援一下。

　　当时画廊大门已经关好又有防盗系统，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雷雨天刚好系统失灵或者忽然出现精通破解系统的小偷这些特殊情况，会碰巧被他们赶上……

　　他俩当时一心想着村子里的突发状况听起来很严重，作为人民的士兵遇到突发事件他们想当然是义无反顾的，也就择重处理，先过去那边看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发现只是一场虚惊。

　　虽然够不上报假案，可报案人有些夸大其词了。俩人只当是那个报案人遇到事情不够冷静，也就没有立刻去追究那个匿名的报案人的责任。

　　等他们慢悠悠开回画廊的路上，一接到林天暖的电话，才知道原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于是俩人赶紧打回总部追查了刚才的报案电话，很快就查出那通匿名电话，是一个没有经过实名制的新号码打的。而且这号码也就打过这一通，之后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再无法接通……

　　等他们报告完，林天暖低垂下了眼睑，看着地上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同事还以为林局是不是要发火了，都低垂着头乖乖等着挨训。

　　没想到，过了一会，林天暖只一句淡淡的“你们可以下班了”，把那两个小同事整得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直到俩人回过神，才面有愧色地处理善后，手脚利落地一一扶起倒在地上的架子，收拾了一下工具和简单清扫了地上的碎渣，最后将地上被绑成粽子的男人一人一边架着拖了出去。

　　从两个同事报告完后，他们俩就一直站在一边静默不语地看着俩人收拾，全程当周围一切是空气，自己俨然也成为了空气的一份子。

　　而此时剩他们俩人，那种尴尬的静默更是浓烈到无以复加，并且在俩人心头笼罩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天暖才幽幽叹了口气，沉默着走过去拉起沈月心的手。而视线无意间的碰撞，又在瞬间被林天暖默默地错开了。

　　知道他此时心情很不妙，怕互相尴尬，沈月心也只得低下头不让视线对上，手由着他轻轻牵着。

　　俩人踏着湿润的画廊前的泥土地，和浓重湿冷的夜色，一路无言地坐着车子回了家。

　　到了家，已经是夜里九点。

　　晚餐来不及多煮什么，于是沈月心下了两碗面，想着俩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多少能找到机会缓和一下气氛。

　　林天暖一回到家，就一头扎进卫生间里径直洗澡去了。

　　洗完出房间的时候，他看到沈月心正端着煮好的另一碗面走到餐桌前。

　　沈月心抬头间，俩人刚好视线对上。

　　而林天暖却立刻别扭地别过头不去看她，只淡淡说了句“我累了，不吃了”，便走到隔壁书房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