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府内丝竹之声混着笑语飘出院墙。李觅蹲在门坎下，手里攥着个糖葫芦串，眼角余光却不住往院里瞟，他扮成小贩的模样，灰布短褂沾了些尘土，倒也像模像样。 “让让，让让！”两个仆役提着食盒匆匆进门，李觅忙低下头，听见院里传来杨主事洪亮的声音：“诸位，今日为邓大人离任致仕，特意请来一位贵客，天津桥华里坊的安娜希塔为大家助兴！” 一阵抽气声响起。李觅悄悄抬眼，正见戏台边转出个身影。安娜希塔穿了身波斯式的织金长袍，宝蓝色底上绣着缠枝葡萄纹，腰间系着银链，走动时叮当作响。
她发间缀着细碎的金箔，随着转头的动作簌簌落光，眼尾微微上挑，薄纱遮面依然能看得见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明明是异域容貌，眼神却灵动得像汉地画里的仕女。她抱着卡曼恰坐在戏台中央，琴身嵌的螺钿在阳光下映着虹彩，甫一抬眼，便引得席间一阵低低的赞叹。 “安娜娇娘不仅琴弹得好，”杨主事抚着胡须笑道，“还能依着诸位的心意即兴编唱，今日咱们就图个热闹！”
工部侍郎崔文远先站起身，举杯道：“我先抛砖引玉！请西域娘子为邓大人唱一曲，祝他归途顺遂，日后安康吉祥！” 安娜希塔微微一笑，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调子便流淌出来。她嗓音带着点异域的婉转，却把汉话咬得字正腔圆：“金樽斟满酒，阳关路好走，邓公策马去，安吉福气厚。” 唱到末句时，琴弦陡然拔高，像一道飞虹划破夜空，崔文远听得抚掌大笑：“好！唱得好！” 满座轰然叫好，安娜希塔起身行礼，右手不经意地撩了撩额前碎发。李觅在门坎下松了口气，这是无事的暗号。
司农寺少卿郑怀恩也跟着站起身，拱手说道：“既然是饯行，也该祝在座诸位官运亨通，百姓安乐！” 安娜希塔眼波流转，琴弦声忽而轻快起来，宛如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溪流：“官船满载福运，粮仓堆满金银，百姓笑逐颜开，年年风调雨顺。” 她唱到“笑开颜”时，特意学着汉地小调的尾音拐了个俏皮的弯，逗得席间几位老夫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光禄寺的裴光庭更是拍着桌子大声称赞：“妙啊！这曲儿听得人心里敞亮！”
掌声还未落下，工部屯田司新任主事索银根红着脸站了起来，手里还紧攥着酒杯：“我……我祝……祝邓大人阖家安康，万事顺遂！” 安娜希塔指尖稍作停顿，忽然换了个温柔婉转的调子，琴声如羽毛般轻挠着人心：“堂上高堂康健，膝下儿孙绕旁，平安福寿绵延，岁岁如意安康。” 唱到最后，她抬眼望向邓沱，恰好对上老大人微微湿润的目光。
邓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感慨道：“多谢女娇娘，这曲儿真是唱到我心坎里去了！” 席间的商贾们也来了兴致，一个身着绸缎的胖商人高声喊道：“小娇娘，也给咱们唱段祝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呗！” 安娜希塔笑得愈发娇俏，琴弦“铮”地一声脆响，调子陡然变得明快急促：“商船通达四海，算盘噼里啪啦响，金银滚滚进门来，生意红火胜朝阳。” 她边唱边轻轻晃动着头，发间的金箔落得更欢快了。
胖商人乐得直拍大腿，连说要赏银子。李觅看得正入神，忽见一个长随匆匆走到戏台边，附在杨主事耳边低语了几句。杨主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堆满笑容，对安娜希塔说道：“娇娘，方才忘了说，邓大人最疼他的小孙女，能不能为孩子唱段吉利话呀？”
安娜希塔的指尖在琴弦上瞬间顿住了半瞬。李觅的心猛地一紧——只见她垂眸调弦时，右手极快地在鼻尖上抠了一下。 有情况！ 李觅悄悄把糖葫芦串丢到一旁，手摸向腰间藏着的短刀。却见安娜希塔已经抬起头，笑容依旧明艳动人：“自然可以。” 她琴声一转，变得绵软如饴：“小娃身着红袄，兜里装满喜糖，岁岁长高长壮，聪明赛过文曲郎。” 唱到“文曲郎”时，她眼角余光如闪电般扫向门坎，恰好与李觅四目相对。
李觅读懂了那眼神中的镇定，忽然想起她昨日说过的话：“放心，我能应付得来。” 一曲唱罢，满院掌声雷动，连邓沱的小孙女也在阿娘怀里拍着小手。 安娜希塔起身谢礼，这次又抬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
李觅松了口气，往嘴里塞了颗藏着的糖球，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他望着戏台上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忽然觉得她那身宝蓝色长袍，比院里所有的灯火都要耀眼。 眼瞅着傍晚将至，晚宴正式开场。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桌椅板凳换成了几张大餐桌，紧接着便尽情地品尝起美食来。 安娜希塔则被单独安排在邓沱的书房里用餐。
吃了一会儿，邓沱慢悠悠地走进书房，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抬手轻轻摆了摆，说道：“娇娘啊，一会儿吃完饭，先别急着走，老夫有事儿想跟你说。” “有事？什么事呀？”安娜希塔微微皱眉，疑惑地看着他。“让你等就安心等着呗。”邓沱神色坦然，也不多解释，转身就出去陪客人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