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丁香色的身影仿佛受惊的林鹿，几乎是撞开人群逃离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的指尖还残留着她衣袖擦过的柔软触感，可掌心传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破碎感。

        他缓缓摊开手，那朵被他下意识攥紧的头花已经不成形状，娇嫩的花瓣被揉碎，溢出的清苦汁液混着花泥，在他布满薄茧的掌心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湿痕。

        这痕迹，滚烫得有些灼人。

        他戎马倥偬，执掌过削铁如泥的兵刃，也沾染过温热粘稠的鲜血，可从未有哪一次，像此刻这般，被一朵小小的、脆弱的残花烫得心口发麻。

        那股奇异的躁动顺着掌心的脉络，一路攀爬，直冲心底最深处，搅起了一池他从未触碰过的涟漪。

        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

        另一边，薛兮宁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身后喧闹的人声彻底被隔绝，她才扶着一棵老槐树，剧烈地喘息起来。

        心跳如擂鼓，不仅是因为奔跑，更是因为最后那一刻，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她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压迫感。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那张冷峻的面容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不该招惹他的，今日此举，已是行差踏错。

        “薛姑娘，我家二殿下有请。”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薛兮宁背脊一僵，缓缓转身。

        来人是萧承魏的心腹，周安。

        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薛兮宁心中冷笑。

        看来，萧承魏是算准了她会从哪个方向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周护卫有礼，还请前面带路。”

        她被引至一处临水的高亭，位置极佳，可以将整个诗会的景象尽收眼底，却又隔着一段距离，仿佛是两个世界。

        许春柳早已等候在此，见她来了，连忙迎上，脸上满是担忧。

        “小姐，你没事吧？”

        “无妨。”薛兮宁摆了摆手，在铺着软垫的凭几前坐下。

        她知道，这是萧承魏的安排，让她在这里“静候”，既是监视，也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等待是漫长的，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也为了掩饰内心的警惕，薛兮宁让许春柳取来早已备好的纸笔，两人慢悠悠地裁着纸，画着简易的叶子牌。

        她的指尖灵巧，神情慵懒，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然而，她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楼下那片浮华之地。

        那些才子佳人推杯换盏，吟诗作对，甚至有人兴起舞剑，剑光在夕阳下闪烁，引来一片叫好。

        这一切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闹剧，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厚重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将各人的关系与立场在心中飞速盘算。

        就在这时，场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一道玄色身影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显得格外突兀，却无人敢有半分轻视。

        来了。

        他一入席，原本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萧承魏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端起酒杯，意有所指地说道：“皇兄来得正好，大家正以着这‘边关月’为题作诗，皇兄镇守北境多年，对此情此景，想必比我们这些长在京中的人更有感触，不如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看似恭维的话语，实则暗藏机锋。

        谁都知道，战王是武将，于诗词一道并不擅长，萧承魏此举，分明是想让他当众出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位煞神王爷如何应对。

        只见接过侍从递上的酒，并未饮下，只是淡淡地扫了萧承魏一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后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我的诗，”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冷硬质感，“只为父皇一人而作。”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句话，既表明了自己对文人游戏的毫无兴趣，又将皇帝抬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谁敢说皇帝不配？

        谁又敢强求一个只为君父献诗的王爷为自己作诗？

        萧承魏的挑衅，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还反过来被将了一军，脸色顿时变得青白交加。

        高亭之上，薛兮宁裁纸的手微微一顿。

        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位战王，果然名不虚传，看似鲁莽，实则心思缜密，手段更是霸道得不留余地。

        就在她思忖之际，下方那个强势的男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蓦然抬头。

        他的目光精准地穿透渐浓的暮色与浮动的灯影，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直直地射向高亭。

        那双幽深的眸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与薛兮宁那双藏着警觉与审视的眼睛，在空中悍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薛兮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纸片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被发现了！

        他锐利的眼神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剥开了她所有慵懒的伪装，直刺她深藏的戒备。

        那股窒息般的压迫感，比方才近在咫尺时更加强烈。

        诗会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散场。

        萧承魏始终没有再派人来传话，仿佛彻底忘了高亭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薛兮宁心中明了，这是对方给她的又一个下马威。

        夜色已深，前来接她的不是萧承魏的人，反而是贺彦祯。

        他一见薛兮宁，便皱起了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的质问：“殿下有事先行一步。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那件孔雀羽披风呢？还有，我让你送的花，你送给谁了？”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薛兮宁本就烦躁的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火。

        从被萧承魏召见，到被晾在亭中，再到此刻贺彦祯这副理所当然的盘问口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随意摆布的物件。

        一股逆反的情绪冲上头顶，她压抑了一整日的尖刺终于在此刻暴露出来，脱口而出：“贺公子，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些。你当我爹得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贺彦祯被她的话噎得脸色铁青，正要发作，不远处一棵桂树的浓密树影下，似乎有极轻微的响动。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后退半步，随即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几不可闻的耳语，被晚风吹散，飘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暗处。

        回到暂住的院落，薛兮宁屏退了许春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晚上的风波在她心中反复回荡，萧承魏的算计，贺彦祯的质问，还有……那最后一眼。

        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屈辱和愤怒在胸中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疲惫。

        他们都想把她当成棋子，那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场游戏，既然已经开始，总不能一直由别人来定规矩。

        夜，还很长。

        她靠在冰凉的窗棂上，看着天边那轮残月，眼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明日，将会是新的一天，一场新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