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往日里,这个时辰薛兮宁早已在婢女许春柳的伺候下梳洗完毕,端坐在镜前,任由一双巧手将她打扮成京城人人称颂的端庄贵女。
然而今日,床榻上的身影却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满室晨光尽数隔绝。
许春柳在床边已是急得团团转,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娘,姑娘,该起了!老爷和表少爷都已在前厅了,今日是老爷回府后的第一顿早膳,可万万不能迟了呀!”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带着未睡醒的含混与任性:“再睡会儿,头疼。”
“头疼?”许春柳的脸色“唰”地白了,几乎要冲出去请大夫,“那奴婢这就去……”
“不必。”被子被猛地掀开,薛兮宁半坐起身,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在肩头,那张素净的小脸上不见平日的精致妆容,反倒因酣睡而透着健康的红晕。
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眼神却清明无比,哪有半分头疼的模样。
“就是不想起,不想梳妆,更不想戴那些沉甸甸的珠钗,压得我脖子都酸了。”
这番离经叛道的话语,简直像一道惊雷劈在许春柳心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依旧,气息却全然不同的主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还是那个凡事循规蹈矩,将“贤良淑德”刻在骨子里的二姑娘吗?
拒绝梳妆,这简直比让她迟到还要可怕!
“姑娘,这……这可使不得啊!”许春柳的嗓音都带了哭腔,“您素面朝天地去见老爷,老爷会不高兴的!”
薛兮宁却只是挑了挑眉,赤着脚便下了地,自顾自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颜色素淡、款式简单的日常便服套在身上。
她对着镜子,随意地用一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不施粉黛反而更显天生丽质,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温顺如水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一丝狡黠而顽劣的光。
屋内紧张的气氛,因她这番随心所欲的举动,竟透出几分荒诞的轻松。
许春柳彻底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位“焕然一新”的主子,迈着悠闲的步子,施施然地朝着前厅走去。
当薛兮宁的身影出现在前厅时,原本还算和睦的早膳氛围瞬间凝滞。
薛成栋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她的母亲贺婉贞,右手边……本该是她的位置,此刻却坐着她那位芝兰玉树般的表哥,贺彦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惊讶,有审视,有担忧,唯独没有她想要的纯粹的欣喜。
薛兮宁仿佛未曾察觉这诡异的气氛,脸上扬起一个灿烂得近乎天真的笑容,径直朝着主位走去。
她没有走向母亲身边的空位,而是直接停在了薛成栋和贺彦祯之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娇憨语气说道:“爹爹,女儿要坐这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薛成栋眉头微蹙,而一旁的贺婉贞更是目露不悦。
贺彦祯倒是神色不变,只是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就想站起身来让位。
然而,薛兮宁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竟真的伸出手,半是撒娇半是强硬地挤开贺彦祯,硬生生在两人之间为自己开辟出一个狭小的空间,紧紧挨着薛成栋坐下。
她仰起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爹爹从江南回来,这么久都不去看女儿,女儿想你了嘛。快说,给女儿带了什么好东西?”
这番举动,已不能用“失礼”来形容,简直是“无法无天”。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被宠坏的、贪心又不懂事的孩子,实则却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试探着父亲的底线。
他能容忍一个“崭新”的、不再乖顺听话的薛兮宁到什么地步?
薛成栋看着紧贴着自己的女儿,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而非往日的名贵熏香,眼中的意外渐渐化为一丝复杂的纵容。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耍赖。还说头疼,我看你精神得很。”
“就是因为想爹爹想得头疼嘛!”薛兮宁顺势靠在薛成栋的胳膊上,声音软糯,“要是爹爹送我一件稀世珍宝,我的病立刻就能好。”
看似是贪婪的索取,实则是暗藏锋芒的警告。
她的心底一片冰冷,面上却笑靥如花,警惕地观察着桌上每一个人的反应。
薛成栋哈哈一笑,仿佛真的被她逗乐了,夹了一块水晶糕放在她碗里:“好,爹爹都依你。不过,你身子既然不爽利,有件事倒是要早些定下来,也好有人时时照顾你。”
来了。薛兮宁心中冷笑,好戏终于开场。
果然,薛成栋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彦祯身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你和彦祯的婚事,我看就不要再拖了。彦祯这次随我从江南回来,在生意上帮了我不少忙,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你们早日完婚,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一旁的贺婉贞立刻放下筷子,柔声附和:“是啊,妹妹。彦祯表哥一表人才,对你又素有情意,这门亲事是再好不过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父亲的“顺水推舟”,姐姐的“善意”劝说,两人一唱一和,话语间仿佛她的婚姻已是板上钉钉的安排,只差她点头应允。
前厅里那刚刚因她的胡闹而轻松下来的气氛骤然凝重,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要将她牢牢困住。
薛兮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讥诮与寒意。
贺彦祯还想做我的主?
她心中暗道,不如让你们薛家和贺家先打一架,谁赢了谁说了算。
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她的目光便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挑衅地扫向身侧的贺彦祯。
不料,这一眼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头,不再看面前的碗碟,也不再看主位的薛成栋,而是在看她。
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像藏着万千沟壑,深邃得让人根本无法猜测他心中所想。
那不是看一个胡闹的表妹的眼神,更不是看一个未来妻子的眼神。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薛兮宁心头蓦然一紧,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她强行稳住心神,从那张密不透风的餐桌上移开视线,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满脸忧色的妇人身上。
那是她的母亲,贺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