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望着母亲鬓边悄然滋生的银丝,以及那双曾含着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疲惫与黯然,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酸。
她向前一步,握住贺婉贞冰凉的手,柔声开口:“母亲,女儿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
“宁儿,”贺婉贞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话语也随之被打断。
她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僵硬而勉强的笑容,眼底的哀戚却来不及尽数藏起,只化作一丝水光飞快掠过。
“瞧我,人老了就是爱胡思乱想。今日天气这般好,你闷在房里做什么?快出去走走,别总陪着我这个老婆子。”她说着,便转身整理起妆台上一支并无错位的珠钗,背影写满了不容置喙的疏离。
薛兮宁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喉头滚动,那些到了嘴边的关切与承诺,最终还是被她一颗一颗地咽了回去。
她明白,母亲不是不信她,而是怕她。
怕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会像扑火的飞蛾,为了替她出头而粉身碎骨。
在这座深不见底的薛府里,隐忍和顺从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一丝酸涩与无奈从心底泛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门外传来丫鬟清脆的通报声:“小姐,贺家大公子来了,说要寻您。”
贺彦祯?
薛兮宁灰暗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仿佛一道光劈开了笼罩她多日的阴霾。
她几乎是立刻转身,连跟母亲道别都显得有些仓促。
那沉重的、黏在脚底的无力感一扫而空,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需要阳光,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一场肆无忌惮的奔跑来甩掉满身的晦气。
“彦祯哥哥!”人未至,声先到。
薛兮宁像一只挣脱樊笼的鸟儿,雀跃地冲到前厅。
贺彦祯正端着茶盏,姿态优雅地品着茶,听见这活泼的声音,他放下茶盏,眼角眉梢染上一抹无奈的笑意。
“慢些,又没人同你抢。”他站起身,手中提着一个用细竹篾精心扎成的风筝骨架,“天气正好,带你去城郊放风筝。”
“去!现在就去!”薛兮宁毫不犹豫地答应,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救星。
两人并肩走出薛府大门,灿烂的春光瞬间包裹了他们。
薛兮宁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里扬起的尘土似乎都带着自由的甜香。
途经坊市,这条她走过无数遍的街道,今日却显得格外新奇有趣。
“彦祯哥哥,你看那个糖人儿,捏的是孙悟空!”她指着一个摊位,不由分说地拉着贺彦祯挤了过去。
不等贺彦祯反应,她已经对摊主说:“老板,这个我要了!”说完,便理直气壮地朝贺彦祯伸出手。
贺彦祯嘴角一抽,认命地从钱袋里摸出铜板。
“哇,这支流云纹的白玉簪子好漂亮!”薛兮宁的目光又被首饰铺子吸引,她拿起簪子在自己发间比了比,回头对贺彦祯粲然一笑,“哥哥,好看吗?”
那一声“哥哥”叫得又甜又脆,周围的店家和路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仿佛在赞叹这对兄妹感情真好。
贺彦祯的脸颊微微发烫,他与薛家并无血缘,只是两家父辈交好,他年长几岁,便被薛兮宁从小“哥哥、哥哥”地叫到大。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在众人“真是个好哥哥”的目光中,再次打开了钱袋。
接下来,这条不长的坊市之路,成了贺彦祯的“散财之路”。
薛兮宁像是要把多日的郁气全部发泄在购物上,从桂花味的香膏到西域来的葡萄干,从一串叮当作响的脚铃到一本志怪孤本,但凡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下一刻便会出现在贺彦祯的手里。
而她每买一样,都会脆生生地对店家或周围人宣布:“我哥付钱!”
贺彦祯的脸色从最初的尴尬,到微微泛红,再到铁青,最后彻底化为一种麻木的灰败。
他默默跟在薛兮宁身后,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里挂满的零零碎碎,内心发出一声哀叹。
他今天不是来当护花使者的,分明是来当一个行走的钱袋。
终于,两人在风筝铺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把你这儿最好的风筝拿出来!”薛兮宁双手叉腰,颇有气势地宣布。
铺主钱万通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见贺彦祯的衣着气度便知是贵客,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小姐好眼光!我们这儿的风筝,从粉蝶、喜鹊到雄鹰、仙鹤,应有尽有,保准您满意!”
薛兮宁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那些精致小巧、色彩艳丽的风筝,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太小了,没劲。我要最大的!”
“最大的?”钱万通愣了一下,随即指向墙角一架威风凛凛的金色大鹏鸟,“小姐您看这个,翼展足有八尺,飞上天去气派非凡!”
“还不够大!”薛兮宁摇了摇头,目光在铺子深处逡巡,像是寻找着什么,“我要能遮住天的那种!”
贺彦祯的眼皮狠狠一跳,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兮宁,别胡闹了,风筝太大,你一个女孩子家放不起来。”
薛兮宁却根本不理他,她定定地看着钱万通,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老板,别藏了,我听说你手里有个镇店之宝,轻易不示人的。今天我就是要它了!”
钱万通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小姐……您说笑了,小店哪有什么镇店之宝……”
“没有?”薛兮宁挑眉,声音陡然拔高,“我出双倍的价钱!”
此话一出,不仅是钱万通,连周围本来看热闹的路人都被吸引了过来,铺子门口悄然聚集起一小圈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贺彦祯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住额头,开始生闷气。
他早就预感到,今天这趟出门,必定要出事端。
在薛兮宁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贺彦祯越来越黑的脸色双重压力下,钱万通终于扛不住了。
他战战兢兢地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转身对伙计道:“去,把……把里头那个请出来吧。”
片刻之后,当两个伙计吃力地抬着一卷巨大的油布纸从后堂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油布展开,一条用黑色绢布和金线精心绘制的巨蛇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蛇身盘踞,鳞甲森然,蛇首高昂,猩红的蛇信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中探出。
整条风筝从头到尾,竟足足有二十四尺长!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议论声四起。
贺彦祯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知道,完了。
城郊的空地上,春风和煦,不少大家闺秀在家仆的簇拥下,正含笑放飞着手中的风筝。
天空中,粉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报喜的青鹊追逐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然而,这片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当薛兮宁亲手牵着那条狰狞的巨蛇风筝,在空地上逆风奔跑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巨大的蛇头在风的鼓动下昂然挺立,随着薛兮宁的奔跑,长达数丈的蛇身在草地上蜿蜒拖行,宛如一条真正的妖蟒即将破土而出。
“起!”薛兮宁一声清喝,手腕用力一抖。
贺彦祯在一旁配合着松手,那条巨蛇便借着风势,扶摇直上。
它不像蝴蝶那般轻盈,也不似飞鸟那般灵动,而是带着一种蛮横霸道的气势,硬生生地挤进了那片属于粉蝶与喜鹊的天空。
黑色的长尾在碧空下蜿蜒摆动,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仿佛一条活物,睥睨着下方的一切。
“天啊!那是什么?”
“是蛇!好大一条蛇!”
“是薛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
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那些原本在悠然放风筝的姑娘们,纷纷花容失色地收回了自己的风筝线,生怕自己的“蝴蝶”“喜鹊”被那条“恶蛇”一口吞掉。
薛兮宁却对周围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
她仰着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线盘,感受着从线上传来的、那股与风力抗衡的强大力量。
她看着自己的“巨蛇”在天际翱翔,将所有小巧玲珑的风筝都衬得黯然失色,胸中积郁多日的浊气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脆而响亮,在空旷的郊野上传出很远,得意中带着几分酣畅淋漓的叛逆快意。
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树影下,一名身披黑色斗篷、作侍卫打扮的人,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
他深邃的目光在那条飞天巨蛇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悄然转身,对身后的随从低声吩咐道。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去禀报王爷,薛家小姐……放的是条蛇。”
话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和煦的春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仿佛那翱翔于天际的巨蛇,不仅仅搅动了云层,更搅动了京城地下某种深不可测的隐秘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