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快递站

陈玥把外婆留下的旧布包塞进储物柜时，指尖蹭到了包角缝着的银锁片——那是小姨王婷小时候戴过的，外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你小姨……没走，就在红光小区那片，帮我找找”。此刻储物柜的金属门映出她的脸，眼底还带着刚毕业找工作的疲惫，额前碎发被深秋的晚风扫得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速达通”快递站藏在老城区的巷口，左边是早已停业的报刊亭，玻璃上糊着泛黄的报纸，头条印着“红光小区拆迁工程启动”，日期是三年前；右边是卖殡葬用品的小店，门口挂着的白幡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晃悠的手。陈玥推开门时，墙上的电子钟刚跳过23:00，荧光灯管“滋滋”响着，电流声裹着打包胶带的胶味、旧纸箱的霉味扑过来，还有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东西。

“夜班没啥事，”白班同事赵磊正蹲在地上收拾快递单，蓝色工牌晃悠着，上面的照片被划了道细痕，“就扫码入库、应付零星取件的，凌晨三点后基本没人。”他站起身，从抽屉里摸钥匙的手顿了顿，目光瞟向值班室最里面的货架——那货架比别的矮半截，铁架上锈迹斑斑，最上层蒙着层灰，却偏偏在角落留了块干净的地方，像是经常放东西。“就是……别碰最里面那个货架，老板王鹏特意交代的。”

陈玥点头时，余光瞥见赵磊的手腕上缠着圈黑布，像是在遮什么。她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来这儿不只是为了那比白天高两成的薪水，更想找找外婆说的“红光小区那片”，小姨王婷三十年前在红光小区的火灾里失踪，尸体没找到，外婆到死都没闭眼。现在快递站的位置，正好在红光小区拆迁后的边缘，或许能撞见点线索。

赵磊走时，把门带得“哐当”响，值班室瞬间只剩陈玥一个人。键盘敲击声和扫描仪的“滴滴”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空。她点开电脑里的快递信息，屏幕光映在脸上，突然发现系统里存着条三年前的异常记录：寄件人“李淑芬”，收件人“张卫国”，地址“红光小区3号楼2单元101”，状态是“待取件”，却没人取。陈玥皱了皱眉，李淑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昨天刷本地新闻时，看到条旧闻：三十年前红光小区火灾，一位叫李淑芬的女人为了救邻居家的孩子，没逃出来，孩子也没找到。

凌晨00:17，扫描仪突然自己“滴”了一声，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

陈玥猛地抬头，屏幕上跳出的待入库信息，和三年前那条异常记录一模一样：寄件人“李淑芬”，收件人“张卫国”，地址“红光小区3号楼2单元101”。她起身走到传送带前，看见个巴掌大的棕色信封躺在上面，牛皮纸有点发脆，边角沾着点深褐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泥。她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信封，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凉，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像是摸了块刚从坟里挖出来的冰。

“怎么还有寄到拆迁区的？”她嘀咕着，想按“异常件”上报，可手指刚碰到键盘，信封突然“啪”地响了一声——不是纸裂的声音，是里面有东西在撞，轻轻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信封内侧。

陈玥的手顿在半空。值班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荧光灯的“滋滋”声突然变尖，她盯着那个信封，后背的汗慢慢渗出来，把秋衣贴在皮肤上。刚才明明没人碰，怎么会响？她咽了口唾沫，再去摸信封，这次指尖碰到了个硬东西，在信封里慢慢移动，顶得牛皮纸鼓起来个小包，形状像……手指关节？

“别装神弄鬼的！”她硬着嗓子喊了一声，抓起信封就往操作台跑，想赶紧扫码上报。可扫描仪刚碰到信封，屏幕突然黑了，紧接着，整个值班室的灯都灭了——不是渐变的暗，是瞬间掐断的黑，连窗外的路灯都像是被挡住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黑暗里，土腥气突然变浓，还混进了股烧焦的布料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又贴着鼻尖。陈玥攥着信封，手心里全是汗，指腹能摸到信封上的深褐色印记，湿湿的，黏黏的，蹭在手上有点痒。她想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值班室门口慢慢移过来，鞋底蹭着地面，“沙沙”的，像是沾了很多泥。

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后。

陈玥的肩膀突然一沉，像是有只手搭了上来——不是温热的，是凉的，带着点潮湿的土味，指缝里还蹭到了她的衣领，粗糙的，像是树皮。她想转身，可身体僵得动不了，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喘气声，女人的声音，细细的，像是被烟呛过：“我的……孩子呢？”

“啊！”陈玥尖叫着往前扑，手里的信封“啪”地掉在地上，牛皮纸裂开道缝。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晃得她眼睛疼，再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门在风里“吱呀”晃着，门把手上沾着点深褐色的泥印，和信封上的一模一样。

她蹲下去捡信封，手指刚碰到裂开的缝，就摸到里面有张硬纸，还带着点温热——不是纸的温度，是像人体一样的暖。她猛地抽回手，光柱照在裂缝上，看见里面露出来半张照片，黑白的，是个女人抱着个小女孩，女人的脸被烧得模糊，小女孩的脖子上，戴着个银锁片，和外婆留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陈玥的脑子“嗡”的一声。她想起外婆说的，小姨王婷小时候戴过银锁片，火灾那天，小姨穿着粉色的连衣裙，被李淑芬抱着……新闻里说，李淑芬救的那个孩子，没找到。

她颤抖着把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背面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张卫国，找孩子，红光小区的土下面。”张卫国，是李淑芬的丈夫，去年冬天在养老院去世了，新闻里说他到死都在找妻子和那个没找到的孩子。

就在这时，光柱照到了操作台底下——那里有个东西在动，小小的，毛茸茸的，像是只老鼠。可再仔细看，陈玥的呼吸突然停了：那是只粉色的小皮鞋，鞋面上绣着朵小花，鞋底沾着泥，正慢慢往货架的方向移，鞋跟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和刚才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别过来！”陈玥连滚带爬地退到墙角，手机掉在地上，光柱歪了，照到最里面的货架——刚才还蒙着灰的货架上，现在摆着一排棕色信封，每个信封上的收件人地址都是“速达通快递站”，最上面那个写着“赵磊收”，信封角上沾着点黑布的线头，和赵磊手腕上缠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赵磊收拾东西时的慌张，想起他手腕上的黑布，想起他没说完的话。赵磊是不是也收到了这样的信封？她爬过去捡起手机，颤抖着拨通赵磊的电话，可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人接，最后传来一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她又点开赵磊的微信，最新一条朋友圈是昨天发的，只有一张照片：他妈妈织的灰色围巾，配文“等发了工资，就把围巾给妈寄过去”。

凌晨1:00，灯突然自己亮了，荧光灯闪烁了几下，才恢复稳定的光。

陈玥眨了眨眼，再看操作台——地上的泥印没了，那张黑白照片也不见了，只有那个棕色信封安安静静地放在扫描仪旁边，封皮完好，像是刚才的黑暗和脚步声都是她的幻觉。可货架最里面的信封还在，一排棕色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最上面那个“赵磊收”的信封，角上露出了点灰色的线，和赵磊朋友圈里的围巾一模一样。

她不敢再碰那些信封，起身想往门外跑，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快递站的玻璃门外站着个人——是老板王鹏，他穿着件黑色的大衣，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脸色苍白得像纸，手里拿着个保温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你怎么出来了？”王鹏的声音很低，没有一点温度，说话时没看见他张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里……里面有怪事，”陈玥指着值班室，话都说不完整，“有信封自己动，还有脚步声，还有小皮鞋……”

王鹏没说话，推开门走进值班室，陈玥跟在后面，却发现货架最里面的信封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连一点灰都没有。她愣在原地，王鹏转过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不是新的，边缘卷了边，上面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粉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银锁片，和陈玥怀里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王婷，我妹妹。”

陈玥的呼吸突然停了。照片上的女人，和外婆旧相册里的小姨，长得一模一样。

“三年前，她在这里当夜班快递员，”王鹏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伸手摸了摸照片上女人的脸，指尖在银锁片的位置顿了顿，“她也收到过一封寄给自己的信封，里面是她小时候的发卡，从那以后，她就不见了。”他顿了顿，从保温桶里拿出个东西——是个粉色的小皮鞋，鞋面上绣着朵小花，和陈玥刚才在操作台底下看见的一模一样，“这是她小时候的鞋，我每天都带着，想等她回来，能认出我。”

陈玥盯着那双小皮鞋，突然想起外婆说的，小姨火灾那天穿的就是粉色连衣裙和粉色小皮鞋。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锁片，递到王鹏面前：“这是外婆留给我的，说……说小姨戴着这个，不会走丢。”

王鹏看见银锁片时，身体突然晃了一下，他伸手想去碰，却又缩了回去，像是怕碰碎了。“你是……陈玥？”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王秀兰的外孙女？”王秀兰，是陈玥的外婆，也是王婷的妈妈。

陈玥点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终于明白，自己来这里不是偶然——外婆说的“红光小区那片”，不是让她找小姨的人，是让她找小姨的“信”。

就在这时，扫描仪突然又“滴”了一声，尖锐得像警报。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待入库信息：寄件人“王婷”，收件人“陈玥”，地址“速达通快递站”。陈玥低头，看见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棕色的信封，封皮上写着她的名字，摸上去硬邦邦的，里面有个东西在慢慢顶起来，像是发卡的尖。

风突然从窗外灌进来，吹得货架上的纸箱“哗啦”响，荧光灯又开始闪烁，“滋滋”的电流声里，混进了一阵小孩的哭声，细细的，像是从地下传上来的。陈玥攥着信封，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沙沙”的，带着泥味，她慢慢转身，看见个模糊的影子站在货架旁边——是个女人，穿着烧焦的衣服，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脖子上，戴着银锁片，正睁着眼睛看她，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玥玥，帮我把发卡寄给妈妈好不好？”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像小姨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声音，可说话时，嘴里掉出了块烧焦的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

陈玥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终于明白，红光小区拆迁时，没清干净的不只是墓地，还有火灾里没走的魂——李淑芬想找张卫国，告诉他人在土下面；王婷想找妈妈，把发卡寄给外婆；赵磊想找妈妈，把围巾寄过去。而这个快递站，就是他们寄信的地方，每个夜班快递员，都是帮他们送信的人，送完信，就会留下来，变成下一个“寄件人”。

她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个粉色的发卡，上面沾着点焦痕，还有张纸条，是小姨的字迹：“外婆，我在红光小区的土下面，和李淑芬阿姨在一起，别找我了。”

凌晨1:30，陈玥走到货架最里面，把自己的银锁片放在了那个干净的角落——这是她要寄给外婆的“信”。然后她拿起赵磊的信封，从里面抽出那条灰色的围巾，叠整齐，放在扫描仪旁边——赵磊的信，她帮他寄。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玻璃“哐哐”响，荧光灯彻底灭了。黑暗里，陈玥听见一阵脚步声，是她的，也是王婷的，还有李淑芬的，慢慢往货架那边移。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个快递站了，但没关系，她帮他们寄了信，以后会有下一个人，帮她把银锁片寄给外婆。

凌晨2:00，速达通快递站的灯又亮了，值班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扫描仪上显示着“已入库”，操作台上放着两个棕色的信封：一个写着“王秀兰收”，地址是陈玥外婆家；一个写着“刘阳收”，地址是速达通快递站——刘阳，是明天要来接班的夜班快递员，刚毕业，急着凑房租，还不知道自己要接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还有无数没寄完的“信”。

窗外的报刊亭里，那张泛黄的报纸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了背面的新闻：“红光小区拆迁发现多具骸骨，其中一具儿童骸骨佩戴银锁片……”风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笑声，细细的，像是在说“谢谢你，玥玥”，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凌晨3:00，扫描仪又“滴”了一声，屏幕上跳出条新信息：寄件人“陈玥”，收件人“王秀兰”，地址“幸福小区2号楼3单元501”，状态“待寄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