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上,隐有雷霆如蛇在暗云中涌动,吐出渗人的蛇信;这场雨后,有寒风如魑般在厢房里游荡,令微弱的烛火几近熄灭。
阿花推开厢房旧门,一眼便瞧见她落寞地靠在窗边,青丝披散,面色黯淡,嘴边还残有血迹。她心中担忧,默默提来热水,为姜海擦拭。
姜海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姐姐,我没事的。”
阿花泪湿眼眶:“怎么会没事?你怎么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是姐姐没用,帮不了你。”她咬唇,手上丁点动作都会引得姜海颤眉。
她反过来安慰:“姐姐,真的没事。不必弄了,坐下来陪陪我。”
“好。”阿花收拾干净。
安静后,二人靠在窗棂边:一人偏头,身斜靠床沿,低眉看窗外,青丝在寒风里颤,匿住她的神色;一人蹙眉,露出半颊,烛火轻抚,低头闻风、听雷,心中难静。
“我走后,你们说了什么?”姜海声沙。
“她让我丢掉地毯,告诉我我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还为杨矩写了一首诗,问我的意思,可我不懂诗,就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又能听懂什么……不过我记性好。”阿花一字不差地将那首诗背出来。
姜海缄默,嗤笑一声,风掀动,将头发下的红淤露了出来。
“她不是念给姐姐听的,是念给我听的。”
“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君为立业,在外奔波,她在家等候许久。终于,君功成名就,她也将要嫁给他。”
姜海闭眼,风带来的冷冽可以麻痹她,可心里那根针,怎么都拔不出来。
“难怪她非要念给我听。”阿花想出言安慰,可没读过诗书的她,只能说出,“没什么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种无用的句词。
“写诗吗?我也会。姐姐可愿替我备些纸墨?”姜海认真地看阿花,有一种骨子里不服输的劲。
阿花没说话,为她寻来纸笔,并为她磨好新墨,将笔送到她身前。
厢房内,烛火微弱如荧虫,却将那张纸照得通亮。
姜海提笔,久未落笔,直到一滴泪、一滴黑墨落下,荡开晕,才肯落下。
“年少肩立莺与簪,两难。
听烟云,一夜冷厢,纱衣散髻;
见初日,一夜风烛,见莺落亭。
君去。
锈刀锋沾青与雪,两断。
雨覆刀,一片春漪,锈衣不净。
血沾刃,一片珠帘,刀光曜目。
君来。”
她写完一首后,并未停笔,而是又起墨,泪眼朦胧地看向阿花:“姐姐,这是他。那我呢?”
阿花感伤,替她抹泪:“你已为他倾尽所有,可惜,人心易变,是他配不上你。”
“是吗?”姜海将墨迹收拢,在一侧题名《难断》。她放下笔墨,将这首诗放在烛火上点燃。在她悲伤的目光下、阿花焦急的目光下,它彻底燃烧起来,瑰丽无比。
“别!怎么烧它呢?”阿花抢下,只剩下半边废纸与满天飞灰。
“不烧它做什么?”
“这是你写的诗啊。”
“算什么诗?不过是一介女流的粗词乱句,上不得台面。”她自讽。
“怎么会?我觉着比小姐的好。”
“谢谢你,姐姐。”
阿花默默地将剩下的半页书纸藏好,收拾好笔墨。
二人又陷入沉默。尤其是阿花,当她看见姜海如此模样,心中更纠结是否要将真相告知她。她出神,不自觉地跟着姜海一起将手伸出窗外,有刺骨的风和绵薄的雾沾湿了她。
她的过往在心里晕开:开蒙后就在林将军府中跟着母亲当丫鬟,与府中丫鬟杨洳羽是挚友。她与杨洳羽本是将军为府中未来千金所备的贴身丫鬟。某一日,光禄卿至府中做客,见母亲行事伶俐,府中小姐又缺一贴身丫鬟,便将我与母亲二人要了过去。从此之后,在这光禄卿府为奴为婢,没见过满城的柳絮,不知鼓楼、钟磬是何物……自从母亲逝世后,这府中就只有她孤身一人,跟在李奴奴身边忝颜偷生,见过了冷漠、人心,渐渐地就麻木了。什么是错,什么是对,重要吗?谁死、谁活,重要吗?只要自己活着就好,什么不重要……直到那日,偏门外走来了姜海。她有着和小姐一般无二致的模样,却那样温柔、纯粹,浅声唤她姐姐,将心底的淤泥都洗净。
风太冷,她终是受不了,将手从窗外抽了回来,回眸瞧靠在窗边的姜海,心中做出决定。她觉得如今的姜海已足够坚强,是时候将真相告知她,否则,她这一生都会如自己一般,活在李奴奴的股掌之中,被囚禁在这府中,苟活如蛆虫。可当她一想到姜海知晓真相后会有多么悲伤、绝望,她就忍不住地噙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姐姐。妹妹都能不哭,姐姐为什么要哭?”姜海拉住她的手,“姐姐不哭,不然妹妹也会忍不住想哭的。”她偏头浅笑,抚摸她的手心。
阿花声音喑哑:“我心疼你,心疼你……”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好将心里念想直接说出口。
“知道姐姐心疼我,阿海感受得到。好了,好了。你瞧瞧你,眼睛都要哭肿了。”姜海替她抹泪,温柔无比。
“有一件事,姐姐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阿花眼泪哗啦啦地流,“因为我怕你受不了,所以我不敢告诉你。可是姐姐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告诉你。”
姜海没回答,神情僵硬,不断有害怕和恐慌从心底弥漫。
“阿海,你的父亲早已仙逝了……”
这一瞬,姜海彻底征住,薄唇、发丝、指尖都在不自主地抖。
她睁大眼睛想去否决:“怎么会?不会的。姐姐,别开玩笑了……”可当她迎上阿花那悲伤的目光时,她才明白自己在挣扎些什么。泪水又如泉般浸满她的眼,“不会的!父亲他不是被李奴奴藏着的吗?她甚至还在用父亲的命逼我啊!姐姐,你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对吗?”
烛火在风中摇曳,一片残霞洒在她的脸上。
姜海伸手拉住阿花的手,想得到猜想的结果,可等来的却是沉默。这一下,她的泪更汹了,黏住碎发,压住酸透的鼻尖和苍白的唇,再也说不出一句,只有喉里的呜咽。
“对不起,阿海。这是姐姐亲自在门外听见的。你离开后,杨将军问了小姐你父亲的近况。我本不信,可这消息与我托人打听得到的一样。”
“不会的!是李奴奴想以此骗我!是她骗我!”姜海死死抓住阿花衣衫,双眼通红。
“对不起……”阿花也哭,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她。
“父亲怎么会死?一定是李奴奴。是她害我全家!是她逼我对杨矩说出那些话!也一定是她杀了我父亲!”姜海在错乱中撕出一个宣泄口,仇恨逐渐压住痛楚,“都是她!是她害死了父亲。我要她偿命!我要去杀了她!”
阿花拉住姜海,生怕她冲动:“别做傻事!我听小姐讲,令尊是病入膏肓,深入肺腑。她虽广请名医,奈何病重,终是无力回天,跟她没什么关系。你若是冲动杀她,你也会死。更何况,她身边还有贴身侍从日夜坚守,你又如何能越过侍卫去杀她?”
“那怎么办?难不成我父亲就该死?是李奴奴要得到杨矩的心,才设计害我们,令父亲失意染了风寒。现在,她更是为了让杨矩心死,让我入了这府中做丫鬟,受尽凌辱。现在父亲死了,家也没了,我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留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姜海不听劝诫,挣脱阿花的手,从枕肩下取出袖刀,藏在衣袖中,“若非李奴奴私心,我与父亲又何故如此?都是她!是她毁掉了我,毁掉了我的一切。姐姐,不必劝我。我意已决,今夜我必要杀她!”
阿花还想阻止,伸手拉她,却被推倒。
“阿海,就算你要杀她,也不可如此冲动。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如此做法,连她房门都进不去。”阿花压在门扉上。
“走开!别拦我!”姜海愤恨,泪水死死压在眶里。
“冷静下来,阿海。”阿花摇头,不让。
“她害我父亲,害我家族,你要我如何冷静?你别逼我,阿花,我不想伤害你。”
“我没有要逼你,可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让开!”
“我不让!”
“我叫你让开!”
“我不让,除非你先杀我!”
“你真要逼我?”姜海拔出袖刀,颤抖着双手,将刀尖对准阿花。
阿花不惧:“你要去就先杀了我!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
“姐姐,我求求你好吗?让我出去!”
“不要。”
“求求你……”姜海浑身更颤,“别逼我……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为什么……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死!”她发疯,举起袖刀刺向阿花。
阿花被吓得紧闭双眼,却没有闪开,随后听见叮的一声,是袖刀坠地,然后她睁眼,看着姜海仰头,全身宛若失去力气一般,跌坠下去。
“阿海!”
……
*
大雨又来了,随风入夜。
风从窗外涌进来,将不紧的窗棂吹响,透过缝隙发出低啸。
屋内人均在铺上,一人躺在被褥中,眼角湿润,秀眉深蹙,在昏睡中都不肯松开;一人替她抹去血迹和泪渍,满脸的疲惫与心疼。待一切收拾干净后,她偷偷将袖刀藏在姜海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坐在床边,呆愣地瞧那枚点在铜灯里的芯火。火在燃烧,火底湛蓝如海,火尖红霞满天,如一片通彻的天地,然后她伸手捏住,熄灭它。
李炬也安静地坐在烛火边,静默不语。
“阿海,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明天。”阿花一滴泪落在姜海脸上,“不要像姐姐一样,这一生都囚禁在这里,苟活。”言尽,阿花靠在床边昏沉睡去。
*
夜更深。
屋外雨声渐大,夹杂隐约的雷鸣,将熟睡的人从梦中惊醒。
姜海睁开双眼,浑身发烫,疲乏无力,可她没有继续睡去,而是轻手轻脚地从被褥中抽身,找到一柄藏着的袖刀,静默地立在门前。
“你还是要去吗?”阿花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她压根没睡,一直在等她。
姜海沉默。
“非去不可吗?”她又问。
姜海语气坚定:“非去不可。”
阿花声音不出,久听她一声低叹。
“你若真要去,记得从后门入,那里值守的侍卫常在寅初换班。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若她提前醒了发现你,或是你被别人发现,你会死。你若是得手,需在卯初前离开,否则,府中下人发现你,你就再也无法离开。”她的声音平静,“还记得你来时的偏门吗?路可还熟悉吗?届时,我会提前为你敞开。那道门将是你唯一的出路,出了这府,要往南逃,逃得越远越好。”她说至最后,声音都在抖,“李奴奴死了,光禄卿是不会放过你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好,你且去。这一夜,我被你下了迷魂香,一夜昏睡,不知你去了何处。”
“姐姐……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那一端沉默,冷笑一声。
“跟你去哪里?跟你去送死吗?你若想死,我不拦你。我在这光禄卿活得很好,暂时还不想死。”
姜海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珍重。”她离去,趁夜入雨。
屋内,仅余阿花一人,坐在黑暗中低语:“去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李奴奴之死,总得有个人替你。是你救了我,我本以为我这一生苟活在府中,跟着李奴奴一起堕在黑暗里,冷血无情,只为自己而活。直到你来,我才知道这府外原来那般令人神往,才知我也是有人在乎、心疼的,才知我也配当一个人……可谁让我是你的姐姐呢?姐姐不就是该保护妹妹吗?”
她起身,将被褥折好,从隐匿处取出姜海的袖刀,掩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