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都圛兴,这座曾经象征着圛兴大陆无上荣光与秩序的巍巍巨城,在帝国最后一位女帝于烈焰中殉国后,彻底陷入了比炼狱更可怖的深渊。
冲天的黑烟取代了往日缭绕圣塔的祥云,昔日繁华的街巷被鲜血浸透,尸骸枕藉,堵塞了河道。喊杀声、哭嚎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以及叛军疯狂抢掠时的狞笑声,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残酷挽歌。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城,此刻变成了各方势力肆意宣泄贪婪与暴虐的修罗场。饿殍遍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火焰在废墟间跳跃,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包括生命。
南兴王祇焪的叛军与斩蛟门门主展长空的江湖亡命徒合流,控制了皇城周边及富庶的东市;二皇子祇衽、三皇子祇烈则在北通城主溥云河的鼎力支持下,占据着北城区及部分官署;而来自大陆各处、闻讯赶来企图分一杯羹的各路小反王势力,则像蝗虫般分散在西、南城区及外围,彼此间亦为了争夺一块肥肉而不断爆发冲突。
厮杀无处不在。昔日友邦,今日死敌。忠诚与背叛在血火中反复上演。圛兴城,这座巨大的囚笼,困住了所有被欲望驱使的灵魂,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互相吞噬。三天三夜,圣宫燃烧的烈焰未曾完全熄灭,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映成一片不祥的暗红。
就在城内残存的各方势力都已杀红了眼,人马疲敝,伤亡惨重,却谁也不肯后退半步之际——
一种奇异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嗡鸣声,如同无数只巨大的蜂群振翅,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起初,这声音混杂在城内的喊杀与喧嚣中,并不引人注目。但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甚至压过了地面的厮杀声,交战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缓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只见原本灰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黑点。
黑点迅速变大,越来越多,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般蔓延开来,逐渐遮蔽了天光!它们并非活物,而是一只只体型庞大、结构奇特的木铁造物!它们有着飞鸟般的轮廓,巨大的双翼由某种坚韧的皮革和复杂的木质骨架构成,机身则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寒光。每一只怪鸟的腹部,都清晰可见装载着全副武装的战士!
“那……那是什么东西?”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是……是飞鸟!不!是怪物!”
遮天蔽日的飞行器群,如同末日降临前的预兆,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降低高度。最终,它们并未直接冲入城内,而是在城外广阔的空地上依次降落,扬起漫天尘土。舱门打开,一队队、一列列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出!
这些战士身着统一的霜白色镶毛皮战甲,手持制式的长柄战斧或弯刀,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与城内疲敝叛军截然不同的、如同极北寒冰般的凛冽杀气!他们的战旗上,绣着一座巍峨的冰雪覆盖的山峰——那是大陆极北苦寒之地,极木多城的标志!
阔别数百年,这些身上流淌着被放逐者血液的战士,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他们视为故土、充满血泪与执念的土地!
数十万极木多精锐,在落地后迅速展开阵型,行动迅捷而有序,如同冰冷的机器,转眼间便将残破不堪的圛兴圣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内的厮杀,在这一刻诡异地彻底停止了。所有叛军,无论属于哪一方,都惊恐地望着城外那支突然出现、装备精良、气势惊人的大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然而,更深的绝望还在后面。
极木多军阵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策马而出。他身着白色的祭司长袍,袍上绣着繁复的星月与晦涩符文,脸上覆盖着半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渊、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正是涅世教大祭司,都铎瓒。
都铎瓒的声音,如同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地传遍了战场每一个角落,冰冷得如同极木摩格雪峰万古不化的寒冰:
“圣神已降下谕旨!此城,已被罪恶彻底玷污!唯有以烈火与鲜血,方能涤尽污秽!极木多的勇士们!为了圣神的荣光,为了翼族回归的荣光!屠尽城中所有背负罪孽之人!一个——不留!”
命令既下,早已蓄势待发的极木多战士们,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血色!他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又如扑向羊群的饿狼,发出震天的怒吼,从四面八方,向着已是强弩之末的圛兴城发起了冲锋!
真正的、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生力军对疲兵,严整军阵对混乱乌合,狂热信仰对求生私欲。战斗瞬间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杀戮盛宴。极木多战士骁勇善战,配合默契,手段更是残酷无比。他们毫不留情地砍杀着视线内一切活动的目标,无论是试图抵抗的士兵,还是惊慌逃窜的平民。长街再次被鲜血染红,这一次,流淌的是叛军的血。
哭嚎声、求饶声、绝望的嘶吼声再次响彻全城,却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圛兴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内战浩劫,转眼又坠入了更深、更黑暗的人间炼狱。
而在这场血腥风暴的核心之外,圛兴城内却有一处地方,奇迹般地保持着诡异的宁静。
圣兴大教堂。
这座巍峨宏伟、象征着涅世圣教至高权威的建筑,以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地位,在这场席卷全城的疯狂杀戮中,竟成了一片暂时的净土。无论是之前的叛军,还是现在如狼似虎的极木多战士,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里,任由其孤岛般矗立在血海与火海之中。
教堂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邀请,也仿佛在冷漠地旁观着门外正在上演的惨剧。
教堂内部,空旷而肃穆。高耸的穹顶上绘着圣神屠天道涤荡世间罪业的宏伟壁画,七彩琉璃窗将外界血火的光芒过滤成一片迷离而诡异的光影,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
大教堂最深处的祭坛前,静静地盘膝坐着一个人。
他身绣满金色日轮与圣神符文的紫色圣袍,头戴高冠,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同古井,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正是涅世教大教主,兖愘。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堂内响起,清晰可闻。
以都铎瓒为首的一行人,踏着门外渗入的、映着血光的琉璃光影,缓缓走了进来。
极木多城主云谌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征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身旁,脸色苍白如纸、裹在厚厚雪白裘衣中的云湲,坐在一架特制的木轮椅上,被侍女推着,她纯净的眼眸好奇而又带着些许畏惧地打量着这庄严肃穆却又陌生的圣殿。无缘跟在稍后的位置,僧袍依旧洁净,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仿佛在默默观照着这一切。萧望屿则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宗教核心之地,粗犷的脸上带着江湖人的警惕。
都铎瓒在距离兖愘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师兄弟二人,阔别数十年,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与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在此刻,在这圣殿之中,再次相对。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比门外厮杀更惊心动魄的张力。
良久,竟是都铎瓒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透过金属面具,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已洞悉一切结局的漠然:
“师兄,别来无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兖愘平静无波的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无论世人如何努力挣扎,终究难敌命运巨轮的无情碾压。你看,这一切,不还是如期而至了么?”
兖愘的目光,缓缓从都铎瓒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头,望向教堂大门外那被血色与火光染红的天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痛楚,声音低沉而沙哑:
“师弟,这……便是你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终极么?”他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沉痛,“你就如此……期盼着看到这山河破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景象?这便是你心中的‘圣神荣光’?”
都铎瓒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面具下显得格外沉闷诡异:“期盼?不,师兄,你错了。”他摇了摇头,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从不期盼任何事。我只是……顺应它,推动它。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命运轨迹中必然的一环。纵然没有我都铎瓒,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我,只不过恰巧是那个站在命运岔路口,轻轻推了一把的人罢了。你说,这是否也是一种……‘缘’?”他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玩味的语气,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的无缘。
“收手吧,师弟!”兖愘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恳求,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身体,“神明绝不会喜悦你所行的这一切!杀戮只会孕育更多的杀戮,仇恨只会衍生更深的仇恨!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终将引来无法承受的报应与反噬!现在停下,或许还来得及!”
“报应?反噬?”都铎瓒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不屑。
笑声戛然而止。
都铎瓒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兖愘,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对方:
“我尊敬的师兄!你这一生,总是将教义挂在嘴边,将圣神的悲悯与仁爱奉为圭臬。可你呢?你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无法保护!你这空洞的教义,你这虚伪的仁爱,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华丽裹尸布罢了!”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兖愘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他霍然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都铎瓒,嘴唇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
都铎瓒却仿佛很满意看到师兄这幅失态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向前踱了一步,声音放缓,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兖愘的心上:
“我说什么?我说——当年,你与巫贤部族首领之妹,巫芸,一见钟情,私下幽会多次,甚至已私定终身!然而后来呢?她却因为部族利益,被她的兄长,那个卑鄙的巫贤,强行送入了圣宫,嫁给了圣帝祇褍,成了尊贵的圣后!”
兖愘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手指紧紧抠住了身下的蒲团边缘,指节泛白。
都铎瓒继续说着,如同一个冷酷的法官,宣读着早已准备好的判词:“可是,师兄,你可知道?她嫁入圣宫之时,腹中早已怀了你的骨肉!”
“什么?”兖愘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要从蒲团上栽倒!这个消息,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更具毁灭性!
“巫贤那个懦夫!他怕此事败露,会引来圣帝的雷霆之怒,牵连整个部族!”都铎瓒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所以,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便差遣心腹,将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偷偷带出圣宫,弃于荒野深山之中,欲让其自生自灭,或被野兽啃噬,活埋而亡!”
“不……不可能……”兖愘失声喃喃,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但是,”都铎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操纵命运的冷酷快意,“是我!在那天夜里,偷偷跟随着那个抱着婴儿的心腹。是我,在他即将把那小小的生命抛入深坑活埋的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下了他!”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一直静静站在后方、此刻同样因这惊天秘闻而面露震惊与茫然的无缘!
“是我!趁着夜色,御风疾行数千里!将他送到了南方那座与世隔绝的缘来岭!放在了生缘寺的山门之前!后来,他便被寺中的僧人发现并收养,成为了佛宗的弟子!这个孩子——就是他!”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无缘身上!
无缘猛地抬起头,清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动荡的情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都铎瓒,又看向那位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如纸的涅世教大教主,下意识地连连摇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个字在脑海中疯狂回荡:“不可能!不可能!”
兖愘如遭雷击,浑浊的目光死死定在无缘的脸上。那清隽的眉眼,那沉静的气质……恍惚间,竟真的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女子温柔婉约的眉眼有了几分重叠!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撞击着他早已冰封的心房!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都铎瓒欣赏着眼前这由他亲手导演的、充满戏剧性的一幕,声音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意和一种扭曲的得意:
“师兄!你自诩是圣神的传人,是正义的代表,满口仁爱世人,护佑苍生!可你呢?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无法相认,无法保护!甚至……他就在你的面前,你却一无所知!你甚至让他加入了与你毕生信仰截然对立的佛宗!真是可悲!可叹啊!哈哈哈!”
他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在圣殿中回荡,充满了嘲讽与癫狂。
“你不是一生都恪守教义,身为涅世教至高无上的大教主么?”都铎瓒止住笑声,深褐色的瞳孔闪烁着恶毒的光芒,“那么好!我偏要跟你反着来!我偏偏要让你的儿子,去加入佛门,成为佛子!让你父子相见不相识,信仰相悖,立场相对!我看你……还如何自处!如何在你那所谓的圣神面前,维持你那虚伪的、不堪一击的信仰和尊严!哈哈哈!”
残酷的真相,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彻底击垮了兖愘。他猛地用手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他纯白的圣袍之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触目惊心的红梅。
他抬起头,目光涣散而绝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年轻僧人的脸,仿佛要透过那层皮相,看清那被命运无情捉弄、分离了数十年的血脉根源。
而无缘,依旧僵立在原地,清亮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世界轰然崩塌后的无措与……深深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