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夜入村
东三道沟的冬夜,像一把钝刀,把风一寸寸割进人的骨头缝里。老旧的解放牌卡车喘着粗气,碾过结冰的车辙,车厢板缝里渗进雪沫,落在凌潞的藏青色棉大衣上,化成细小的水珠,又很快被体温蒸干。
她坐在车尾,背靠着晃荡的栏板,身边挤着五六个知青。有人哭过了,眼皮红肿;有人小声哼着《山楂树》,调子被颠得七零八落。凌潞没哭,也没唱,只是把冻僵的指尖缩进袖口,袖口里缝着一块薄薄的钢板——那是一把打磨得极薄的匕首,也是她离开沪市前,最后一晚在码头黑市换到的"通行证"。
"前面就是公社了,都精神点!"带队干部老周裹着军大衣,站在踏板上吼了一嗓子。风把他的声音撕碎,飘向后方的黑暗里。
凌潞抬头,看见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被冻住的星星,悬在起伏的雪原上。她想起离沪前,父亲站在书房的那扇橡木门前,背对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凌潞,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忘了——凌家能在租界时代活下来,靠的不是枪,是认路的本事。到了北边,认路,也认人。"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父亲或许早就猜到她真正的任务不是"接受再教育",而是找一个人,以及那个人身上带走的密电码。
卡车在公社门口停下,铁栅栏上挂着红漆木牌:东三道沟大队接待点。雪地上横七竖八地戳着几双高腰毡靴,靴筒里冒着白气。一个穿黑棉袄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手里提着马灯,灯光自下而上照出他脸上的油光。
"欢迎欢迎!我是大队支书赵长海。"他笑得牙花子发亮,目光却像秤砣,在每个人脸上掂斤两。轮到凌潞时,那目光停得格外久——她太扎眼了:呢子大衣的领口别着一枚珍珠扣,肤色白净,眼尾却带着一点倨傲,像雪里突然冒出的一枝红梅。
老周连忙介绍:"这是沪市来的凌潞同志,组织上特别安排她担任咱们大队的大队长助理,协助春耕整组工作。"
"助理?"赵长海愣了愣,随即笑得更深,"好哇,女同志有文化,我们求之不得。"说着伸手要接她的帆布箱。凌潞没松手,只淡淡一笑:"不麻烦赵书记,我自己来。"
帆布箱不重,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赵长海的耳朵动了动,笑意未变,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
分配住处时,凌潞被单独安排到村口的老磨坊。磨坊早已废弃,土炕重新抹了泥,窗棂用厚塑料布钉死。赵长海说:"女同志住得偏远,安全。"凌潞道谢,心里却冷笑——磨坊后墙紧挨着山脚,翻出去就是林子,真要有事,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她铺好被褥,从箱底摸出一台袖珍收音机,拨到特定频段,耳机里只有沙沙的雪花声。沈执最后发出的坐标,正是东三道沟方圆三十里。可三天来,她没捕捉到任何有效信号——要么设备被毁,要么人已经不在境内。
夜深,风更硬。凌潞和衣躺下,刚熄灯,就听见门外"咯吱"一声,像鞋底碾碎冰碴。她屏住呼吸,摸向枕下的匕首。门缝下,一道手电筒的光掠过,停在她炕沿前,足足十秒。然后,光柱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数到一百,轻轻下炕,推门而出。雪已停,月亮像磨亮的镰刀,悬在磨坊枯槐的枝桠间。雪地上留着一串脚印,从她的门口延伸到村部方向,步幅很大,左脚微拖——是赵长海,他年轻时冻坏过一条腿。
凌潞抬头,看见村部后山的坡地上,忽然亮起一点橘红色的光,闪了三下,又灭。她眯起眼——那是自制的烟幕信号,还是暗号?
她回到炕边,从箱子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借着月光展开。纸上是一张照片:穿六五式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黄浦江边,剑眉压得很低,嘴角却带着一点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叫她的名字。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若我失联,去东沟,找'老槐树'。"
凌潞把照片贴在胸口,那里有一颗子弹形的吊坠,是沈执离沪前夜塞给她的,弹壳里卷着密电码的缩微胶卷。她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远处隐约的狗吠,一声比一声急。
窗外,起风了。磨坊的旧风车在桅杆上吱呀晃动,像有人在黑暗里,轻轻转动生锈的钥匙。
——第一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