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尘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笑了笑，转身时见清念璃正蹲在菜筐前。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带泥的菜根，连逸尘走近都未察觉。
筐边的老猎户正数着刚到手的灵石，脸上淌着笑意。
“在想什么？”逸尘走过去，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清念璃抬起头，指尖仍停留在带着湿润泥土的萝卜根上，眼底映着草棚前攒动的人影：“你看这些菜根上的泥，带着山风的味道呢。”
“逸尘，你是不是不明白？”
清念璃指尖轻轻敲了敲菜筐边缘，带泥的萝卜根在她掌心转了半圈，“仙宫的物资能堆到云端，灵田的收成够九天仙者吃上千年，可我偏要收乡亲们的蔬菜、买猎户的猎物，甚至连孩子们采的野果都照价给灵石。你可知为何？”
逸尘刚要开口，她却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们天天送馒头、分粥，是能解一时之急，他们能靠着救济活一年、两年，可十年后呢？我们如果走了呢？到时候谁来给他们分吃食？难道要让他们指着空荡荡的草棚哭？”
“救济是喂饱肚子，却喂不饱志气。”她将萝卜狠狠塞进菜筐，带起的泥点溅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就像这萝卜，若总等着人浇水施肥，根须迟早烂在土里；可让它自己往深里扎，往硬处钻，哪怕遇上大旱，也能从石缝里扒出条活路来。”
她指向老猎户攥着灵石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却攥得比任何时候都稳：“我收他们的菜，买他们的猎物，不是缺这点东西——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手能挣钱，自己的脚能站稳，哪怕明天仙宫的人全走了，他们照样能扛着猎枪上山，挎着菜篮赶集，活得比谁都硬气！”
“这世上最害人的不是饿肚子，是让人觉得‘没了别人就得死’。”清念璃的声音陡然放轻，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我要的不是‘我们在时他们能活’，是‘就算我们不在了，他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逸尘喉间动了动，望着她沾了泥点的素裙，忽然觉得仙宫华丽的帝女朝服，也从未有此刻的布裙更让人心折。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话语都显得多余，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十几个穿着素色布裙的姑娘提着竹篮走来，为首的正是妙音，她鬓边别着朵素雅的木槿花，笑容比从前明媚了许多。
“逸尘弟弟，念璃妹妹。”妙音走上前福了福身，竹篮里的新蒸米糕还冒着热气，“听闻这边缺人手，我们几个合计着来搭把手，刚蒸的米糕，给排队的乡亲们垫垫肚子。”
“妙音姐姐。”
逸尘和清念璃异口同声地打招呼，目光相触时都笑了笑。
清念璃上前接过竹篮，眼角弯成了月牙：“你们能来太好了，正愁馒头快不够分了。”
姑娘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摆开米糕，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檐下的风铃。逸尘正和妙音说着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山道拐角处的身影——达苑仲穿着件湖蓝长衫，手里捏着串糖葫芦，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的胖公子早已凑到女仙堆里，帮忙分着食物，倒是比他自在得多。
逸尘忍笑走上前，故意扬高了声音：“这不是姐夫吗？今日怎么有空到这来了？”
达苑仲被这声“姐夫”喊得一哆嗦，红着脸拱手：“帝、帝婿说笑了……”
他偷瞄了眼不远处的清念璃，又瞥见妙音身后几个姑娘憋着笑的模样，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您就别取笑我了，当初那档子事……实在是唐突。”
“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才是。”逸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了些，“当初在香满阁抓妖怪，不得已扮作女子，倒是让达公子记挂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达苑仲连忙摆手，咳了两声岔开话题：“不不不，帝婿与魔君也是为了除妖救人才出此下策，是我……是我当时猪油蒙了心。”
他挠了挠头，忽然从袖中摸出个账本，“对了，之前说要帮扶摇阁的姑娘们安家，我已经在城西置了处大院子，还请了绣娘教手艺，这是账目，您过目？”
“账目就不必了，达公子办事我放心。”
逸尘笑着推回账本，“之前向达公子借的灵石，近期会让人送到府上。”
“哎，使不得！”
达苑仲猛地提高了声音，又觉失了态，连忙压低音量，“帝婿这是折煞我了。我从前就是个只会逛青楼的浪荡子，总觉得钱花在酒色上才痛快……”
他望着姑娘们分发米糕时的笑脸，嘴角竟也扬起几分真切的弧度，“可如今看着她们靠自己的手艺过日子，说话时腰杆都挺得笔直。”
他顿了顿，望着妙音身后正帮老人擦嘴角的圆脸仙子，“才明白，这钱花出去，比干什么都值当。”
逸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达苑仲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似的，黏在那圆脸仙子身上，此时的仙子正踮脚给草棚顶补漏，广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达苑仲下意识往前倾了半步，像是怕她摔着，直到仙子稳稳落地才松了口气，耳根却悄悄红了。
“看来达公子这趟来，另有目的啊？”
达苑仲脸颊一热，挠着头嘿嘿笑：“那、那个仙子……看着挺面善的，像是个会过日子的……帝婿....可否....”
“打住。”
逸尘笑着打断他，朝那圆脸仙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喜欢便自己去说，这般扭捏倒不像个男子汉了。”
达苑仲被说得脖子都红了，攥着糖葫芦的手紧了紧，“可、可她是仙宫的仙子，我……”
“仙宫的仙子也是寻常人，”清念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碗刚盛的肉粥，语气温和，“达公子若真心相待，不妨像方才说的那样，拿出点过日子的诚意来。”
她将粥碗递给旁边的老人，转头对达苑仲眨了眨眼：“比如，先去帮她把那筐空碗洗了？”
达苑仲眼睛一亮，像是得了圣旨，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帝女教训的是我这就去！”
他梗着脖子往女仙堆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手里的糖葫芦往逸尘怀里一塞：“这个给你！小舅子……不是，帝婿你拿着！”
说完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笨拙地去抢圆脸仙子手里的空碗，却因动作太急，差点把摞好的碗碟撞翻，引得姑娘们一阵轻笑。
达苑仲笨手笨脚地捏着块粗布，对着油腻的碗碟使劲搓，脸上沾了点泡沫也不自知。
那圆脸仙子站在一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嘴角噙着笑，偶尔伸手替他扶正快要歪倒的碗摞。
“大哥！您这细皮嫩肉的哪能干这活？”
胖公子叼着半块米糕跑过来，拍着胸脯就要抢布，“我来我来！这种粗活哪用得着您动手！”
“滚！”
达苑仲语气带着点被打扰的懊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还学着仙子的样子往碗里撒了点碱面。
“好嘞！”
胖公子应得干脆，转身就往另一边跑，刚跑两步又停住，回头冲达苑仲挤眉弄眼，“那我去给您端点茶水？等您累了好润润喉！”
“不必！”达苑仲憋红了脸，余光瞥见圆脸仙子偷笑，手上的粗布差点滑掉，“赶紧去帮忙分米糕，少在这儿晃悠！”
“得嘞！”胖公子嘿嘿一笑，颠颠地跑到不远处一位正低头分拣野菜的仙子身旁，刻意清了清嗓子，拱手作揖时肚子上的肉晃了晃：“仙子您好，小生玉逍遥，人送外号玉面小飞龙是也！”
他特意挺了挺胸膛，试图摆出潇洒模样，眼角却偷偷瞄着仙子垂落的发丝：“看仙子分拣这野菜甚是娴熟，想必在家中也是个会打理生活的……”
“滚。”
“得嘞！”
玉逍遥转身就往回跑，嘴里嘀咕道：“这仙子性子真烈，跟咱们家那匹烈马似的，够味！”
“噗嗤！”
逸尘笑得肩头微颤，伸手一把将清念璃揽进怀里。
她顺势往他肩上靠了靠，素裙的衣角扫过他的手背，带着草棚烟火熏出的暖香。
逸尘抬手，将那串糖葫芦轻轻递到清念璃嘴边。
清念璃睫毛颤了颤，没抬头，只微微侧过脸，小口咬下一颗山楂。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往逸尘怀里又靠紧了寸许。
草棚的炊烟慢悠悠地升着，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衣角，谁是谁的发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