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队长的助理上任
天刚麻亮,村口的老槐树上还挂着冰坠子,凌潞已经踩着雪碴子敲响了村部那口锈铁钟。钟声闷声闷气,却像一记闷雷滚过东三道沟的屋顶,震得各家烟囱里的炊烟都抖三抖。
"知青同志,钟咋能乱敲?出工时辰是支部定的!"民兵队长栓柱趿拉着裂口的毡靴冲进来,脸红得能烙饼。
凌潞没接话,只把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拍在土改时期留下来的榆木柜台上:"春耕整组,一天也拖不得。劳烦通知全队,八点整晒谷场集合,缺席者按怠工论。"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爽脆,像冰面上迸开的瓷片。栓柱愣住——这姑娘个头只到自己肩膀,气势却压得他嗓子发干。
八点差一刻,晒谷场已乌泱泱站满了人。妇女们裹着方头巾,嘴里喷着白雾;男人们袖手缩脖,目光在雪地上来回划拉,像在数自己脚背上的裂口子。赵长海来得最晚,披一件崭新的军大衣,领口一圈狐毛被霜染成了银灰色。
"同志们——"凌潞跳到石碾子上,棉大衣下摆被风撩起,露出里头剪裁考究的雪花呢裤腿,"我代表大队部宣布三件事:第一,从今天起,工分账日清日结;第二,各小队夜间轮流巡库,丢一粒粮,全队扣口粮;第三——"她故意停顿,目光掠过人群,停在赵长海脸上,"昨夜村部后山出现不明火光,谁看见的,散会后单独汇报。"
人群里"嗡"地炸开了锅。昨夜那三闪红光,不少人瞅见了,可谁也不敢吱声——赵书记说过,那是"野狐狸叼火把",传出去要犯忌讳。
赵长海眯了眯眼,狐毛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笑:"凌助理,东三道沟十几年没丢过粮,你初来乍到,别把城里那套紧张空气带进来。"
"赵书记,"凌潞也笑,眼尾弯得像新月,却带着冷光,"我带来的只有算盘和账本。"说罢,她真从挎包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铜算盘,"叮"地一声搁在石碾子上。十二档珠子哗啦啦被她拨到原位,声音清越,像给在场每个人心里钉了枚钉子。
上午查账,地点在库房旁边的偏厦。土改时留下的八仙桌被擦得发亮,却掩不住裂缝里钻出的霉味。凌潞把账簿一字排开,指尖在"借方""贷方"上滑得飞快。她查得极细,连1972年多记的两斤煤油都翻了出来。
"赵书记,去年腊月,队上卖野猪收入二十七块五,账上只记了二十块整,那七块五去哪儿了?"她偏头问,声音轻得像在聊天气。
赵长海正用铜火箸拨弄盆里的炭,闻言火箸"当"一声磕在沿上:"野猪是栓柱他爹打的,钱当场分了零花,农户日子紧,没入账也是常情。"
"常情?"凌潞指尖轻敲账页,"七块五够买三十斤苞米面,够五口人撑十天。这十天里,要是有人饿得去偷粮,算不算支部责任?"
屋里几个支委脸色变了。赵长海却哈哈一笑:"凌助理不愧是沪市来的,算盘珠子一拨,道理比天大。成,散会我就让栓柱把窟窿补上。"
午饭是派饭,轮到林小满家。小姑娘十七岁,辫子细黄,却长得水灵,一见凌潞就红了脸:"凌、凌队长,俺家只有高粱面饼子,您别嫌弃。"
饼子粗硬,凌潞咬一口,慢慢咀嚼,像在品什么精致点心。她目光扫过林家土墙,忽然停住——墙皮剥落处,隐约露出半截油渍渍的报纸,上头一行残字:"...共军...江防..."
她心跳快了半拍,却只是笑:"小满,这报纸糊墙有些年头了吧?"
"嗯,六八年批斗会发的旧《工人造反报》,俺爹怕惹事,全糊了墙。"林小满怯怯答,"您要是嫌脏,俺去铲了。"
"不用,留着吧,挺有教育意义。"凌潞垂眼,掩去眸中厉色。她认得那行残字出自一篇鼓吹"江防纵队"的谬论,而"江防纵队"正是沈执失踪前追踪的敌特外围组织。
午后,凌潞独自去了磨坊后山。雪没过脚踝,她沿着早晨发现的脚印反向走,一路用树枝做记号。半山腰有片柞树林,林中有间废弃的炭窑,窑口被新雪虚掩,却有一截烟蒂冻在冰层里——飞马牌,带过滤嘴,城里紧俏货,村里人抽不起。
她蹲下身,用树枝拨开浮雪,窑内地面赫然露出一块撬开的木板,底下是空洞。凌潞伸手探了探,摸出一团棉线,线头焦黑,显然是刚刚熄灭的灯芯。她放在鼻下轻嗅,有股淡淡的煤油味,混着一丝——杏仁香?
凌潞眼神猛地一紧。杏仁香,意味着高纯度氰化物,敌特常用来自尽或灭口。她迅速把棉线揣进兜里,刚欲起身,忽听林外"咔嚓"一声脆响,像有人踩断枯枝。
她屏息,指尖摸向靴筒,那里藏着一把掌心雷大小的苏制手枪。脚步声却在十步外停住,紧接着,一只灰毛野兔窜出灌木,蹦跳着消失在雪原。
凌潞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目光却更冷——兔子的后腿上,沾着一点红,不是血,是朱砂。而朱砂,是标记信路的旧式手法。
她抬头望向远处起伏的山脊,夕阳正从云缝里漏出一缕金光,照得雪地像铺了一层碎玻璃。风掠过林梢,卷起细雪,打在她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
"沈执,"她轻声念,"你还活着,对吗?"
回答她的,只有风卷动炭窑口那块木板的"哒哒"声,像有人在黑暗里,用指节轻敲密码。
——第二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