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旧照片
夜雪初停，月亮像被冻住的铜镜，冷冷地贴着天幕。凌潞踩着咯吱作响的硬雪，从磨坊后山绕回村子，袖口和领窝都结着细碎的冰碴。她没走正路，而是贴着篱笆墙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村西头那间荒废的知青点——沈执住过的地方。
屋子比想象中更破。秫秸扎的屋顶塌了半边，门框上"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春联被风撕得只剩一个"心"字，孤零零地吊着。凌潞伸手一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一股潮冷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打亮手电筒，光圈扫过土炕，炕席早被老鼠啃成碎穗子，露出底下乌黑的光板。炕头有一只倒扣的粗瓷碗，碗底压着东西。凌潞掀开——是一张照片，边角被潮气浸得发软，影像却还清晰：
穿六五式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黄浦江边，肩章上两条杠一颗星，剑眉压得极低，嘴角却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喊她的名字。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褪色的字：
"1973.10 赠潞 执"
凌潞的喉头猛地发紧。她把照片贴在胸口，那里有一颗子弹形的吊坠，冰凉地硌着锁骨。她深吸一口气，借手电光仔细检查炕洞——沈执惯把密写纸卷塞进炕砖缝。她一寸寸摸过去，指尖终于触到松动。抽出那块砖，里面赫然躺着一张卷烟纸，展开后却空白一片。
凌潞皱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沪市带来的"显影碘"片，轻轻在纸面上一擦。不到三秒，淡棕色的字迹渐渐浮出：
"江防 鹰 炭窑 三日 红"
八个字，像八颗钉子，钉进她的视网膜。她默默记下，把卷烟纸揉碎，塞进嘴里，嚼成纸浆咽了下去。苦味在舌尖蔓延，她却觉得踏实——这是沈执留给她的"路标"，也是他的"遗书"。
忽然，远处传来"吱——"的一声长响，像有人推开沉重的院门。凌潞立刻熄灯，矮身贴到窗根下。月光斜照，只见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穿过菜畦，直奔知青点后窗。那人影到窗下却不进来，只抬手在玻璃上"笃、笃、笃"敲了三下，节奏短促。
凌潞心头一凛——这是"江防"外围的暗号：三声急，意为"暴露，速离"。她屏住呼吸，把照片塞进贴胸的口袋，反手摸向靴筒里的枪。黑影似乎侧耳听了听，又鬼魅般原路退去，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右脚拖得很重，像栓柱他爹那条老寒腿。
人影刚消失，凌潞正欲追出，忽听"咔嗒"一声轻响——门被从外头锁上了。她心里一沉，抬肩猛撞，门纹丝不动，显然被碗口粗的杠子横住。紧接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哧啦"一下，火苗舔着棉纱，瞬间窜起半尺高。
"好快的刀。"凌潞冷笑，赵长海到底沉不住气。她抬手一枪打烂窗框，碎玻璃"哗啦"落下，寒风卷着雪沫扑入，火舌被压得一顿。她踩上炕，借冲力跃出窗外，就地滚进雪堆，棉袄后背已是一片灼热。
她没敢停，猫腰顺着篱笆阴影疾走，刚拐过磨坊，就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猛地捂住嘴拖进柴垛。凌潞反手用枪柄狠砸，对方低低"嘶"了一声："是我！"——竟是老魏。
老魏穿着翻羊皮袄，帽耳上全是霜，声音压得极低："赵长海摆酒请你，半路改主意，要烧死你。"
"我知道。"凌潞喘着白气，"照片拿到了，八个字——'江防 鹰 炭窑 三日 红'。"
老魏眼神一变："'鹰'是赵长海的代号，'三日红'指第三次红光后交货——明晚！"
凌潞心里迅速盘算：敌特交货、沈执下落、照片密写，三线交汇就在明晚炭窑。她抬眼，看见老魏的左手缠着新纱布，渗出血迹，"你受伤了？"
"没事。"老魏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我替你引开他们，你赶紧回磨坊，把照片和密写内容发出去。"
"发？"凌潞挑眉，"这里离县邮电所四十里，电话线早被雪压断。"
老魏神秘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黑布套，打开——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爪上套着铝制小筒。
"边防站剩下的最后一羽，"老魏把鸽塞进她怀里，"让它飞，比人快。"
鸽体温热，在凌潞掌心里轻轻发抖，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抚过鸽背，羽毛沾了雪，立刻化做细小的水珠。
"好。"她点头，目光冷而亮，"告诉接收人：'鹰将现形，炭窑，明亥时，求援'。"
老魏郑重地记下，把纸条卷进铝筒，又拿出一块指甲大的红蜡封口。做完这些，他忽然伸手，重重按了按凌潞的肩："丫头，明晚要是回不来——"
"会回来。"凌潞截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下暗涌的激流，"我还要带他回家。"
老魏咧嘴笑了，眼角褶子像被刀刻过。他转身，几步便消失在雪幕里。凌潞低头，信鸽黑豆似的眼映着月光，竟像沈执当年看她时的神情——沉默、滚烫、带着赴死的从容。
她抬手，把鸽抛向夜空。白羽拍击寒风的刹那，像一道逆行的雪刃，劈开了厚重的夜幕。
远处，村部方向忽然亮起一串火把，人影杂乱，狗吠声此起彼伏。凌潞眯起眼，看见赵长海披着那件狐毛军大衣，站在人群最前头，手里的马灯高高举起，灯光像一把倒悬的剑，直直指向她藏身的方向。
"搜！"赵长海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笑，却冷得吓人，"别让阶级敌人跑了！"
凌潞舔掉唇上溅到的雪水，把枪机头轻轻扳开，低头钻进更深的黑暗。她知道，从这一秒起，棋局已彻底翻面——
她不再是"下放知青"，也不再是"大队长助理"。
她是猎手，也是诱饵。
而明晚的炭窑，就是第一片血与火将要迸溅的雪地。
——第三章·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