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夜折梅
沈昭昭在案前燃尽第三支烛时，更鼓恰敲子正。窗外春雪初霁，月色如一层薄锡铺陈在庭院，琼花树低垂的枝桠被风折断半截，啪地落在窗棂，像前世钉棺的最后一锤。她自宣纸上抬眼，墨迹未干的“九十日”三字，被血一般的烛泪覆了薄薄一层，仿佛提前预演的黄泉契。
梨心蹑手蹑脚进来，捧着鎏金手炉：“姑娘，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去普济寺还愿，歇一歇吧。”沈昭昭接过，指尖触及滚烫，却蓦地收紧——她想起棺底那封血书，也是这般灼人。她垂眸，声音低而稳：“不睡了，把去年北境送来的雪里青披风找出来。”
雪里青，白狐腋下的最软绒，吹雪即融，是父兄用战功换来的小物件。前世她舍不得穿，后来满门被抄，这件小物件被沈婉婉拿去“赏玩”，再出现时，已成为萧御腰间佩刀的御寒坠子。如今，她要在及笄前三个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穿回来，也一件件讨回来。
承
卯正，沈府车马出崇仁门。沈昭昭掀帘回望，见角楼残雪未消，天际一线鱼肚白，像新磨的刀锋。她此行明为“还愿”，暗里却布了两局：其一，截断沈婉婉与太子的初遇；其二，把伪制“北境换防图”亲手交到霍凌手中，让真图今夜快马出京。两局皆需万无一失，她带的是梨心与十一——昨夜才从暗卫营里挑出的少年，轻功绝佳，口风极紧。
普济寺山门外，早有几顶软轿停驻。沈昭昭一下车，便察觉数道目光隐在纱帘后，如冷箭贴背。她微勾唇角——来得正好。沈婉婉要“偶落”手帕，那她便当众替庶妹拾帕；萧御要“拾帕识人”，那她便让这位太子殿下，先识得何谓“沈家嫡女”。
石阶积雪，她有意放缓脚步，在拐角处与沈婉婉并肩。庶妹今日一袭月白灰鼠斗篷，领口绣折枝梅，与萧御腰间玉佩暗纹合契——前世沈昭昭直到死前才看懂这对“无心”的呼应。她心内冷笑，面上却温声提醒：“雪地滑，妹妹仔细帕子。”说罢，指尖轻弹，一粒佛珠从袖中无声滚落，正卡在沈婉婉鞋尖。
沈婉婉身子一歪，手中罗帕飘落，被山风卷着打旋，直扑随后而来的那乘青缎小轿——轿帘半掀，露出少年太子萧御温雅半面。帕上诗句“心悦君兮”险些贴到他唇畔，却在最后一瞬，被另一只素手凌空抓住。沈昭昭两指夹帕，迎风抖开，墨迹被雪光一映，清晰得刺目。
四周女眷哗然。沈昭昭含笑，声音不高不低：“妹妹好才情，只是这雪天墨易晕，不如回府再好好写。”她手腕一转，帕角朝沈婉婉颈侧轻轻一拂——狐裘白毛遮住庶妹半张脸，也遮住那一瞬扭曲的恨色。萧御目光落在沈昭昭脸上，微不可察地一顿，似惊艳，似审视，更似猎人见新雀。
沈昭昭却在这时后退半步，行礼，动作矜贵得像雪里青锋：“臣女沈氏昭昭，见过太子殿下。”她垂眸，只给他一截雪白颈项——与前世仰头为他理披风的痴态，判若云泥。萧御欲启唇，她却已转身，扶了沈婉婉，一同踏入寺门，只留一线淡青披风角，被风扬起，如刀背轻拍他靴面。
转
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沈昭昭跪在蒲团，三叩首，愿声极轻，却字字如铁：“一愿父兄凯旋，二愿沈氏无夷，三愿——”她顿了顿，抬眼望向佛前长明灯，灯焰在她瞳仁里跳成两簇幽冥火，“三愿我手执之刃，永不钝。”
起身后，她转入偏殿，霍凌已候。暖帘落下，她将袖中真图递出，指尖在图背轻轻一点：“今夜子正，出京；若遇截杀，焚图，人不可俘。”霍凌低声应诺，抬眼却见她左腕缠着新血纱，惊问：“姑娘伤——”沈昭昭只淡淡道：“小伤，比剔骨轻。”声音极轻，却像雪里藏针，扎得霍凌瞳孔骤缩。他单膝跪地，指天为誓：“霍某命在，图在。”
十一自梁上跃下，递来一只小小竹筒：“姑娘，沈婉婉的丫鬟翠羽，悄悄往太子轿里送了此物。”沈昭昭启筒，抽出一张薄纸——是沈府简笔地形图，圈出她的闺院与库房。她轻笑，将纸凑到佛灯，火舌舔上，照亮她冷冽的眸：“很好，省得我一家家去找。”
合·首尾呼应
寺外钟鼓三声，还愿毕。沈昭昭踏出山门，回身望殿檐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与前世皇陵铜铃，何其相似。她忽然抬手，折下一枝探墙红梅，指腹被刺破，血珠滚在花蕊，像雪里点丹。她信手把梅抛向身后：“妹妹爱梅，便替姐姐好生供着。”
沈婉婉接住，指尖却被花刺扎得微颤，血与花同艳。她抬眸，庶姐已步下石阶，雪里青披风随风翻飞，背影像一柄将出鞘的剑。沈婉婉心底莫名生寒——她布的风月局，似乎被这一枝带血的梅，悄然割开了第一道口子。
山道尽头，沈昭昭登车。帘落下的瞬间，她摊开掌心，那枚被花刺扎出的血珠已凝成小小一粒，像微缩的朱砂印。她抬手，在车窗白雾上按下一枚指纹——纤细，却森然。
——前世，同样的血，她涂在棺底，写“来生”；
——今生，同样的血，她按在车窗，写“开局”。
马车辘辘，雪尘扬起，掩住那枚血指纹，也掩住她唇角一抹极轻的弧度：九十日倒计时，自此，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