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河藏刃
驿馆里的冷风还在灌,从窗缝里钻进来,卷起桌上的信纸边角,发出“沙沙”的轻响。吴三桂攥着狼头玉牌的手垂在身侧,指腹已被冰凉的和田玉面硌出一道淡红痕——那玉是关外上等的墨玉,雕工凌厉,狼眼处嵌着两颗极小的黑曜石,此刻在昏灯下发着冷光,像极了多尔衮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他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山海关演武场,父亲吴襄教他练“断水”刀时说的话。那时吴襄刚从辽东战场回来,甲胄上还沾着后金兵的血,握着他的手调整刀势,沉声道:“三桂,武将的路就两条——要么守土战死,坟头插大明军旗;要么保境安身,让弟兄们有口热饭吃。最怕的就是站在中间,左边是君恩,右边是弟兄命,两边都不是人。” 那时他才二十岁,只觉得父亲说得太重,此刻却像被这句话狠狠砸中,心口疼得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将军,您要不要喝口热茶?” 亲兵王三的声音在虚掩的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刚才在廊下听见屋里的踱步声,知道将军心绪不宁,特意去伙夫营找老王煮了壶祁门红茶——那是将军去年从江南买来的,平时舍不得喝,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泡上一杯。
吴三桂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放门口吧。” 他的目光还黏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树影在灯笼光下投在地上,像一张张交错的网,缠得他喘不过气。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三端着个青花缠枝莲茶碗,踮着脚放在门槛边,碗底垫着块粗布,怕烫坏了木头。他没敢多留,又轻轻关上了门。茶碗里的热气顺着门缝飘进来,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汽,扭扭曲曲地升上去,没一会儿就散了,像极了他此刻纠结成团、抓不住的心思。
吴三桂慢慢转过身,走到桌前,拿起兵部送来的那张薄薄的麻纸。纸边已经被他摩挲得起了毛,上面“勉力支撑”四个字是杨嗣昌的笔迹,瘦骨嶙峋,像四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想起上个月递的三封催粮文书,每一封都写得恳切,说“弟兄们已三日无粮,以冰雪充饥”,可兵部的回复永远是“再等等”“正筹措”,到最后,就只剩这四个字。
就在这时,驿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地踩过青石板路,比刚才兵部差官来的时候更急,带着一种迫近的紧张。吴三桂心里猛地一动,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只见暮色里,三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人影正骑着马朝着驿馆冲来,为首的人腰间挂着绣春刀,身形微胖,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骆养性。他的脸色比刚才张勇汇报粮草时还要难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里紧紧攥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绸布在风里飘着,格外扎眼。
“难道是陛下知道了粮草告急的事,特意派他来传旨?” 吴三桂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连忙伸手理了理罩甲上的褶皱——猩红披风刚才被风吹得乱了,此刻要接旨,不能失了礼数。他快步走到门口,刚拉开门闩,骆养性就已策马到了院心,几乎是从马背上翻下来的,手里的圣旨还在飘,连马鞍都没来得及解。
“吴将军,接旨!” 骆养性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促,甚至没按规矩让吴三桂摆香案、设圣旨牌,直接展开了明黄色的绫缎,目光扫过院心的老槐树,又快速落回吴三桂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吴三桂不敢怠慢,“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埋得低低的,发髻上的银簪蹭到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耳朵却竖得笔直,连骆养性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生怕漏了圣旨里的一个字。
只听骆养性的声音在院心响起,带着宣读圣旨特有的顿挫,却又比平时快了几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闯贼李自成亲率大军十万,围困通州,断我北京粮道,焚我漕运船只,各地援军或被阻于半路,或迁延不至,暂无音讯。德胜门为北京东北门户,屏障京畿,需吴三桂将军率关宁铁骑及义勇军死守,不得有误。京中粮草火药,朕已命兵部尚书杨嗣昌全力筹措,拆内帑之储、括勋贵之粮,三日内必送抵德胜门。钦此。”
“臣吴三桂接旨,谢陛下隆恩!” 吴三桂重重叩首,额头碰到冰凉的青石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通州被围?难怪前几日派去催粮的亲兵说“漕运码头空无一人”,原来粮道早就被李自成断了!他伸手接过圣旨,指尖触到明黄色的绫缎,上面绣着的龙纹凸起,带着皇家特有的厚重感,心里那块因“勉力支撑”而起的石头,稍稍落了些。可新的担忧又像潮水般冒了上来:李自成亲率十万大军困死通州,那德胜门此刻面对的,岂止是刘宗敏的残部?说不定明天一早,李自成的主力就会掉头杀来!
骆养性伸手扶起他,趁着递圣旨的间隙,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将军,陛下让我私下告诉你——刚才午门那三声钟,不是援军到了,是通州参将的急报递进来时敲的。闯贼不仅围了通州,还分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绕到了北京西南的广宁门,连夜架起了云梯,看样子是想两面夹击,让咱们顾头不顾尾。陛下已让京营总兵李国祯带两千人去守广宁门,可京营的兵你也知道……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富家子弟,连刀都握不稳。这德胜门,真的只能靠你了。”
吴三桂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块冰狠狠砸中,瞬间沉了下去。广宁门是北京西南的薄弱处,城墙比德胜门矮三尺,守军又都是些新兵,一旦被闯军攻破,北京就成了四面受敌的孤城!他看着骆养性,嘴唇动了动,想问“那三日内的粮草火药,杨嗣昌真能凑齐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质疑,无异于质疑崇祯的安排,不仅没用,反而会让骆养性觉得他有二心,只会让局面更糟。他用力攥了攥手里的圣旨,声音重新变得坚定:“骆佥事放心,末将以关宁铁骑的名义立誓,定守住德胜门,绝不让闯贼踏进一步!”
骆养性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汗蹭到了他的罩甲上:“将军是大明的柱石,陛下昨夜在文华殿一夜没睡,手里攥着你爹送来的家书,说‘三桂在,德胜门就在’。我还得去广宁门给李国祯传旨,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翻身上马,动作比来时还急,带着两个锦衣卫,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驿馆外的胡同里。
吴三桂站在院心,手里攥着圣旨,风把绫缎吹得“哗哗”响,像一面微型的军旗。通州被围、广宁门告急、粮草火药三日内到……这些消息像一支支乱箭,射得他头晕目眩。他抬头望向德胜门的方向,暮色中,隐约能看见城墙上飘动的大明军旗,红色的旗面在风里展展合合,像在向他招手。心里的天平,又朝着“守”的方向悄悄挪了挪——陛下还在信他,把德胜门当成最后一道屏障;弟兄们还在城墙上等着他,马三的尸体还没下葬,王小六还盼着热粥……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让这些信任变成笑话。
他转身走进屋,把圣旨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中央,又走到床前,弯腰掀开床板——床底的暗格是他刚到驿馆时让人挖的,里面铺着干草,放着那封多尔衮的密信和狼头玉牌。此刻再看密信上“封平西王,辖山海关至北京之地”的字样,竟觉得有些刺眼,像沾了血的刀子。他伸手拿起密信,指尖碰到高丽纸的光滑表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烧了它!烧了这封密信,就当从没见过多尔衮的承诺,专心守德胜门,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可手指刚碰到桌角的火盆,感受到火焰的温热,又猛地停住了。他想起张勇说的“粮草只够三天”,想起骆养性说的“京营兵握不稳刀”,想起刚才那闯军小兵说的“明天一早三千骑兵绕后”——万一三日内粮草火药没到呢?万一李自成的主力真的杀来呢?到时候,他拿什么守?拿弟兄们的命去填吗?拿王小六那样的孩子去挡闯军的刀吗?
“将军!您在吗?出大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沈志祥的喊声,带着急促的喘息,还有甲片碰撞的“咔嚓”声——显然是从城墙上一路跑过来的,连口气都没喘。
吴三桂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地把密信和玉牌塞回暗格,盖好床板,又用脚蹭了蹭地面,确保看不出痕迹,才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怎么了?慌成这样!”
沈志祥站在门口,脸上沾着尘土和暗红的血点,额头上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流,浸湿了靛蓝短褂的领口。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说:“将军,刚才……刚才我们在清理闯军尸体时,抓了个活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吓破了胆,陈铁蛋刚拿出刀,他就全招了——刘宗敏根本没退远,就在二十里外的土城扎营了,还把从清河堡抢来的粮食煮了粥,让士兵们吃饱了养力气!而且……而且他还派人骑着快马去通州报信,让李自成再派一支骑兵,从德胜门东侧的护城河绕过来,明天一早卯时就到,配合他的大军两面夹击咱们!”
“什么?” 吴三桂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东侧的护城河是正德年间挖的,冬天水浅,结冰后冰面厚达三尺,正好能过骑兵,可他手里的兵力——关宁铁骑剩八百,义勇军五百,京营一千二,守城楼、瓮城、箭楼已经够勉强,根本分不出多余的人去守护城河!
“那活口呢?没让他跑了吧?” 吴三桂上前一步,抓住沈志祥的胳膊,声音带着急促——这消息太关键,容不得半点差错。
“没跑!被陈铁蛋捆在驿馆西侧的柴房里了,还派了两个亲兵看着!” 沈志祥直起身,喘匀了气,眼神里满是焦急,“末将想着这事太大,不敢耽搁,赶紧来告诉您!”
吴三桂没再说话,转身抓起桌案上的“断水”刀,刀鞘碰到桌角,发出“当”的一声响。他大步往外走,沈志祥紧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在廊下回荡,带着沉重的节奏。
穿过驿馆的院子,走到西侧柴房门口,陈铁蛋正背靠着门框站着,手里握着一把腰刀,见吴三桂来,连忙躬身行礼:“将军!” 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抽泣声,带着恐惧。
吴三桂推开门走进去,柴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点暮色。一个穿着闯军黑衣的小兵被绑在柱子上,双手反绑,脚踝也捆着绳子,脸是土黄色的,嘴唇冻得发紫,看见吴三桂进来,身子猛地一颤,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差点哭出声。
“抬起头来!” 吴三桂走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他拔出“断水”刀,刀身出鞘时带起一阵“嗡”的轻响,寒光映在小兵的脸上,让他的哭声瞬间卡住,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说!李自成派了多少骑兵?带队的是谁?明天卯时具体从哪个位置过来?” 吴三桂的刀背轻轻碰了碰小兵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要是敢撒一句谎,我现在就用这把刀,把你刚才招的话,全刻在你身上!”
小兵吓得一哆嗦,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连忙磕头——因为被绑着,只能歪着头蹭地面,额头很快就红了:“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都说!都说!李自成派了三千骑兵,都是他手下的‘踏白营’精锐,骑马用的是从蒙古抢来的好马!带队的是他的义子李双喜,手里拿着李自成的虎头令!明天卯时……卯时天刚亮,从东侧护城河的柳树坡那边过来,那边冰面最厚,还能藏人!小的真的就知道这些,都是听队正说的,没敢撒谎!”
吴三桂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瞳孔放大,脸色惨白,确实是吓破了胆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像被冰水浇灭的火苗,彻底没了。他转身对门口的陈铁蛋说:“把他看好,给碗热粥,别让他冻死饿死,说不定还有用。要是让他跑了,我唯你是问!”
“是!将军放心!” 陈铁蛋大声应道,腰杆挺得笔直。
吴三桂快步走出柴房,沈志祥紧跟在他身后,柴房的门被重新关上,里面的抽泣声也被隔绝开来。风更硬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把沈志祥额头上的汗都吹干了,留下一道一道的白痕。
“将军,现在怎么办?” 沈志祥看着吴三桂的背影,声音带着担忧,“咱们真没多余的人守护城河啊!要是让那三千骑兵绕到身后,咱们就成了瓮里的鳖,刘宗敏再从正面攻,德胜门就真守不住了!”
吴三桂站在柴房外,望着德胜门的方向。暮色已经沉了下来,城墙上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像一串昏黄的珠子,在风里摇曳。风把他的猩红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扫过地面的草屑,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他想起通州被围的消息,想起广宁门的新兵,想起三天后才可能到的粮草火药,还有明天一早就要踏过护城河的三千骑兵——手里的“断水”刀,此刻竟重得像座山,压得他胳膊都有些发酸。
他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幕幕画面:王小六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放在马三血迹旁的样子;李定国左臂流着血,却依旧挺枪刺向闯军的身影;崇祯在文华殿里攥着银簪,眼里满是希冀的脸;还有多尔衮密信里“全家无恙”的承诺——这些画面搅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带着疼。
“将军?” 沈志祥见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站在风里,担心他冻着,又小声叫了一句。
吴三桂猛地睁开眼睛,眼里的迷茫和纠结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他转身看着沈志祥,目光坚定,声音清晰得像刻在石头上:“你立刻回城楼,告诉张勇——让他从京营里挑五百个能握稳刀的,别管是不是新兵,只要敢打就行。今晚三更前,必须赶到东侧护城河,在柳树坡那片冰面上挖陷阱,每个陷阱深五尺,宽三尺,里面埋上炸药,上面铺一层薄冰和干草,别让闯军看出来。再从城墙上调三架佛郎机炮,架在护城河旁的土坡上,炮口对准柳树坡的来路,让赵老栓亲自带着炮手守着,药线剪短,确保一引就着。”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让赵老栓把剩下的火药都集中起来,铅弹也清点清楚,每一颗都别浪费。告诉弟兄们,今晚辛苦点,明天只要守住了,我吴三桂就算把自己的俸禄全拿出来,也给他们每人买三斤肉,让他们吃个饱!”
沈志祥见他终于有了主意,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连忙躬身行礼:“末将遵令!这就去办!” 说完,他转身就跑,甲片碰撞的声音在暮色里越来越远,带着一丝急切的希望。
吴三桂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柴房的方向——柴房的门缝里,还能看见那小兵缩在柱子上的影子。他慢慢握紧手里的“断水”刀,指腹蹭过刀鞘上磨得发亮的缠绳,心里清楚:自己此刻的安排,不过是缓兵之计。护城河的陷阱能不能挡住“踏白营”精锐,全看运气;三架佛郎机炮的铅弹,撑死了只能打退一轮冲锋。真正的破局关键,还在“东边”的回信。
他转身快步回了驿馆卧房,没顾上喝那碗早已凉透的红茶,直接走到床前掀开暗格——狼头玉牌还躺在干草上,黑曜石的狼眼在灯下发着冷光。他从怀里掏出白天写好的密信副本,指尖在“不得伤害城中百姓”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想起早上王小六哭着说“马三哥没喝上热粥”,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将军,门外有个黑衣人求见,说……说带了‘东边’的消息。” 王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紧张——那黑衣人刚才突然出现在驿馆后门,蒙着脸,只露一双眼睛,手里拿着个与上次一样的乌木盒。
吴三桂心里猛地一紧,把副本塞回暗格,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了进来,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没说话,直接把乌木盒放在桌上,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王爷说,卯时,东侧土坡见。”
他等黑衣人走后,立刻打开乌木盒——里面密信依旧是多尔衮的笔迹,却改了核心说辞:“陷阱难阻闯军,某愿率精骑驰援。汝只需令山海关守将开关放行,大军旦夕即至,助明击退李自成,共保北京。”
握着信纸的指节骤然发白,吴三桂喉结滚动了两下。他太清楚多尔衮的性子,这哪是“驰援”,分明是借道入关的幌子。开关容易,可清军铁骑一旦踏进来,是帮着打李自成,还是转头吞了北京?这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引狼入室”。信纸被指尖攥得发皱,他望着东侧土坡的夜色,刚才稍定的心,又悬回了嗓子眼。
而此刻的德胜门东侧护城河旁,张勇正带着五百名京营士兵挖陷阱。冻土硬得像铁块,镐头砸下去只溅起一点冰碴,周满囤的虎口都震裂了,渗出血丝,却还是咬着牙抡着镐头。“张将军,这冰面太厚了,挖五尺得挖到什么时候啊?” 一个瘦高个士兵喘着气说,手里的镐头都快举不起来了。
张勇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棉袄的扣子解开两颗:“少废话!现在多挖一尺,明天就少死一个弟兄!你要是不想被闯军的马踩死,就赶紧挖!”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土城,那里已亮起成片的篝火,像撒在黑夜里的火星,显然刘宗敏的士兵也在连夜备战。
土城帅帐里,刘宗敏正站在沙盘前,手里拿着根木杆,指着德胜门的位置。沙盘上插着小旗,红色代表闯军,黑色代表明军,东侧护城河旁还空着——那是留给李双喜三千骑兵的位置。“明天卯时,李双喜的骑兵一到,就从背后冲明军的防线!” 刘宗敏的声音洪亮,震得帐内的烛火都晃了晃,“咱们从正面架云梯攻城,让吴三桂首尾不能相顾!只要破了德胜门,北京城里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全是弟兄们的!”
帐下的副将们齐声欢呼,个个眼里冒光,有的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进城后要抢哪家商号。刘宗敏拿起桌上的酒碗,喝干里面的烈酒,把碗往地上一摔:“传令下去,今晚让弟兄们好好歇着,明天一早,随本将军杀进北京!”
与此同时,文华殿里的烛火还亮着。崇祯坐在龙椅上,面前摆着一张北京舆图,手指在德胜门的位置反复摩挲,指腹都蹭得发红。王承恩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件貂裘,小声劝道:“陛下,天都快亮了,您还是眯一会儿吧,不然明天怎么处理朝政?”
崇祯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银簪——簪头的莲花纹已被攥得发亮,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舆图上德胜门的小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满是期盼:“承恩,你说吴三桂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城墙上看着,等着明天的仗?”
王承恩心里一酸,强笑道:“陛下,吴将军肯定在部署防线呢!他是忠臣,一定能守住德胜门的。” 可他心里清楚,杨嗣昌刚才偷偷来报,内帑的粮只够凑出两天的量,火药更是只够佛郎机炮打十轮——所谓“三日内送到”,不过是安慰吴三桂的空话。
崇祯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把银簪放在舆图上德胜门的位置,像在给那面小旗加一道护身符:“朕等着他的捷报。这根银簪陪了朕二十年,当年母亲说它能逢凶化吉,这次一定也能。”
风从文华殿的窗缝里吹进来,带着德胜门方向飘来的淡淡血腥气。烛火晃了晃,在舆图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此刻所有人都悬着的心。
而德胜门的城墙上,王小六正帮赵老栓检查佛郎机炮的药膛。他手里拿着块粗布,仔细擦着里面的火药残渣,动作虽然生涩,却很认真。“赵师傅,明天这炮能打准吗?” 他小声问,眼睛望着东侧护城河的方向,夜里的风刮得他耳朵发红。
赵老栓蹲在炮旁,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调整着炮口角度,咧嘴一笑:“放心吧小子,只要闯军敢来,我这炮准能把他们的马腿炸飞!到时候你就看着,咱们一定能守住!”
王小六点了点头,把布塞进怀里,又从兜里掏出半个馒头——那是吴三桂早上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馒头已经凉了,却带着一丝甜味,他想起马三,心里默念:“马三哥,明天我替你多杀几个闯军,咱们一起守住德胜门。”
夜色越来越深,风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德胜门的灯笼在风里摇曳,护城河旁的士兵还在挖着陷阱,土城的篝火依旧亮着,文华殿的烛火也没熄灭。所有人都在等着明天卯时的到来,等着那场决定命运的决战——只是没人知道,这场“冰河藏刃”的暗战,最终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