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烽火三线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二未时,日头偏西,却没半点暖意。关宁铁骑的队伍出了北京外城,像一条黑色长蛇蜿蜒在冰封的官道上——四千余骑,甲胄泛着冷光,马蹄踏过冻土的“笃笃”声,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混着风卷沙尘的“呜呜”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吴三桂勒着胯下白马的缰绳走在最前,猩红披风被风刮得贴在背上,织金的边缘磨着锁子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左手攥着多尔衮的密信,信纸被掌心的汗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小卷,指腹反复摩挲“家眷无恙”四个字,那墨迹浓得像化不开的血,每蹭一下,都像有根烧红的刺扎进肉里,引得他眼皮突突直跳。
“将军,前方便是通州地界!”张勇骑着匹枣红马,从队伍前锋折返而来。他生得膀大腰圆,肩宽几乎抵得上两个小兵,脸上刻满风霜沟壑,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十年前守锦州时留下的。此刻他满脸警惕,尘土溅在汗湿的脸上,却没工夫擦——斜扛在肩上的长枪,枪尖还凝着辰时德胜门厮杀的血痂,在惨淡日光下泛着暗紫的光。“斥候刚从林子里摸回来,说树影里晃着红袄,袖口绣着‘踏白营’的记号,像是闯军的游骑!要不要派一队骑兵去探探虚实?”
吴三桂抬头望向远处的林子——枯枝交错如鬼爪,光秃秃的枝桠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风一吹,干枯的杨树叶“哗啦”作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他心里猛地一沉:李双喜的残部辰时才从德胜门退走,就算马不停蹄回城西大营,也该忙着清点伤亡、修补甲胄,怎么会这么快派游骑绕到通州?除非……除非李自成早就算透了他会回援山海关,特意在这条近路上设了埋伏。
“沈志祥!”吴三桂沉喝一声,声音裹着寒气,压过了风响。
队伍左侧立刻冲出个瘦高个将领,正是沈志祥。他比吴三桂还高半头,肩背却有些佝偻,是去年守宁远时被炮弹震伤了腰。脸上一道箭疤斜穿左眼下方,让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添了几分狠厉。此刻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哐当”一声:“末将在!”
“带两百骑兵,去左翼林子探查!”吴三桂的手指扣在马鞍的铜环上,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若遇敌,只放响箭扰敌,不许恋战,速回禀报!剩下的人把马镫勒紧,马嚼子上抹点盐——务必在申时前踏过通州城门!咱们没工夫和游骑耗!”
“得令!”沈志祥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却没敢扶腰,翻身上马后抽出腰间腰刀,对着身后两百骑兵一扬:“弟兄们,跟我走!刀刃磨亮了,见了红袄贼,先给他们尝尝箭雨的滋味!”
骑兵队策马奔出,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没在官道上落定,右翼林子里突然射出一排箭——“咻咻”的箭声划破空气,像一群尖啸的饿鸟,直奔队伍末尾的步兵而去。三个小兵应声倒地,血从咽喉或胸口喷出来,溅在冻得发硬的土路上,瞬间渗开,又被后续的马蹄踩碎,变成一片模糊的暗红。
“不好!是闯军的埋伏!”张勇大喊一声,举起长枪,枪尖直指右翼林子,“前队列盾!中军护粮车!后队结长枪阵!别让他们冲进来伤了伤兵!”
吴三桂猛地拔出“断水”刀,黑檀木刀鞘“哐当”落地,惊得胯下白马扬起前蹄,嘶鸣着人立而起。他左手死死按住马鬃,右手握刀直指前方,目光如炬——从林子里涌出来的闯军约莫五百人,全穿着标志性的红袄,有的攥着锈迹斑斑的砍刀,有的扛着削尖的长矛,为首的汉子骑在匹黑马上,脸上三道刀疤呈“川”字,正是李双喜麾下最悍勇的副将马世耀。
“吴三桂!你个弃城逃兵!想回山海关救你的老婆孩子?没门!”马世耀勒住马,手里的砍刀指着吴三桂,声音洪亮得像打雷,唾沫星子顺着刀疤往下滴,“李将军早说了,你吴三桂是条养不熟的狼,只认家眷不认大明!特意让我在这儿等着——今天要么留下你车上的粮草火药,要么留下你的项上人头!想过通州?先问过我这把‘破风刀’!”
闯军的喊杀声瞬间淹没官道,像涨潮的黑水,拍打着关宁铁骑的阵列。士兵们急着赶往山海关,可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也只能咬着牙列阵迎敌。吴三桂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怕,是急。他清楚,这仗最多打半个时辰,要是被马世耀缠住,等李双喜的主力从城西赶过来,别说回援山海关,就连这四千关宁铁骑都得交代在通州。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粮车:十二辆骡车堆着粟米和面饼,八辆车上躺着二十多个伤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腿上裹着渗血的白布,正挣扎着想起身拿武器。药箱和火药桶堆在最后两辆车上,要是被闯军点燃,整个队伍都得炸成碎片。
“张勇!”吴三桂咬牙,刀身映着他紧绷的脸,颧骨上的肌肉突突跳动,“带三百骑兵,从右翼冲!不用砍杀,只要撕开一个口子,让粮车能过去就行!”
“末将遵令!”张勇拍马而出,长枪一挥,枣红马跟着人立而起,“右翼的弟兄,跟我冲!把这群红袄贼的阵型冲散了,让他们知道咱们关宁铁骑的厉害!”
“我带中军护粮车!”吴三桂的声音里裹着决绝,目光扫过身边的亲兵,“王三,你带五十人守着伤兵车,谁敢靠近,就用火药桶砸!李茂,你去后队传令,让赵虎的步兵队加快脚步,跟紧粮车!”
“得令!”亲兵王三是个矮胖汉子,脸上带着憨厚相,此刻却眼神坚定,转身就往伤兵车跑;李茂则翻身上马,策马往后队奔去,马蹄溅起的尘土落在吴三桂的披风上。
话音未落,吴三桂已拍马冲进战团。“断水”刀劈出一道寒光,直接砍翻了冲在最前面的闯军——那汉子的红袄被劈成两半,从肩膀到腰腹裂开一道血口,血溅在刀身上,顺着刀刃往下滴,落在冻土上,碎成一小朵暗红的花。吴三桂没心思看倒下的敌人,目光始终盯着远处通州城门的轮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家眷还在山海关等着,不能被缠住!
就在通州官道厮杀正酣时,德胜门的城墙上,气氛已冷得像结了冰。
京营参将刘忠蹲在城垛旁,背靠着冰凉的城砖,手里攥着个空酒葫芦。他生得矮胖,肚子把三品官服撑得滚圆,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和气的笑,此刻却眉头皱成川字,满是愁容。酒葫芦早就空了,他却还对着嘴倒,半天倒不出一滴,只能烦躁地把葫芦往地上一摔——葫芦滚了几圈,撞在王小六的脚边,发出沉闷的“咚”声。
王小六站在他旁边,胳膊上的伤口刚换过布条,可血还是渗了出来,染红了一小块灰布。他才十五六岁,个子刚到刘忠的肩膀,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手里紧紧攥着块粗布——正是早上吴三桂帮他拔箭时用的那块,布角还沾着他的血,被风一吹,凉得刺骨。
他抬头望了望关宁铁骑远去的方向,官道上只剩下淡淡的尘烟,像一条灰白的线,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拽了拽刘忠的衣角,小声问:“刘将军,沈头领说将军去调救兵了,怎么这都快未时了,还没回来?刚才我看见西边的马鞍山冒狼烟了,是不是闯军又要打过来了?”
刘忠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王小六的头——孩子的头发软软的,带着点汗味。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望着空荡荡的城门洞,那里还留着关宁铁骑马蹄的印子:“孩子,别等了。吴将军……吴将军带着关宁铁骑回山海关了,去救他的家眷了。咱们德胜门,现在就剩咱们这些人——京营的两千弟兄,加上你这样的义勇军,总共不到三千人,佛郎机炮只剩三门能用,火药也只够撑两回。”
“什么?”王小六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手里的粗布“啪”地掉在地上,声音都变调了,“将军……将军真的走了?他不管德胜门了?不管马三哥的仇了?不管……不管我了?”
马三哥是早上战死的义勇军,临死前还把这块粗布塞给王小六,说“以后跟着将军,好好守城门”。此刻想起马三哥的话,王小六的眼泪“吧嗒”掉在冻土里,砸出小小的坑。
周围几个京营士兵也听见了,瞬间没了声气。站在最旁边的赵二柱,才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此刻“扑通”一声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带着哭腔:“完了,这下真完了!闯军辰时才退,明天肯定还来攻!咱们这点人,连护城河的陷阱都守不住!我娘还在城里等着我回去送棉袄呢,我不想死啊!”
“还有我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了!”旁边的李二柱也跟着哭,他是个步兵,手里的长枪都握不稳了,“我还没见过孩子呢,怎么就能死在这儿?”
“都给我闭嘴!”刘忠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城砖,碎屑溅了一地,“吴将军走了怎么了?德胜门就不用守了?城里住着咱们的爹娘、媳妇、孩子!要是德胜门破了,闯军进来烧杀抢掠,他们怎么办?不想死的,就给我起来!”
他指着城楼下的护城河:“去检查佛郎机炮的药膛,把没挖完的陷阱再挖深一尺,把滚木礌石搬到城垛边——就算是死,也得拉几个红袄贼垫背!赵二柱,你去伙房看看,还有多少干粮,给弟兄们分了!李二柱,你带十个人,去城门口堆沙袋,堵严实点!”
士兵们被他骂得抬起头,一个个慢吞吞地站起来,却没了往日的劲头,像一群泄了气的皮球。王小六弯腰捡起地上的粗布,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攥紧布块转身朝着佛郎机炮走去——炮身冰凉,他伸手摸了摸,想起早上吴三桂教他填火药的样子,心里默念:将军肯定会回来的,我得守住德胜门,等他回来给马三哥报仇。
而此刻的文华殿,烛火已燃了大半,蜡油顺着烛台往下淌,堆成一小截白蜡,像凝固的泪。
崇祯还坐在龙椅上,身上的龙袍绣着十二章纹,却没半点威严——领口歪斜,袖口沾着墨渍,是昨天批奏折时蹭的。面前的案几摆着一碟猪肉包子,热气早就散了,包子凉得发硬,表皮皱巴巴的,可他连碰都没碰,目光一直黏在面前的北京舆图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德胜门的位置,那里插着一面小小的红绸旗,是他早上亲手插的,旗角还沾着点墨。
王承恩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件玄色貂裘,貂裘的毛被他攥得有些乱。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是这几天熬夜熬的。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骆养性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跪在殿外哭着把消息说了,可他不敢告诉陛下。陛下这三天加起来只睡了两个时辰,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刚才还念叨着“等三桂来了,我要和他说说天启年间在山海关的旧事,那时候他才十岁,还跟着他爹吴襄给我请安”,他怎么忍心把“吴三桂已弃城”的消息说出口?
“承恩,”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烛火,“你说三桂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德胜门又有小股闯军来犯,他被缠住了?还是……军营里的粮草不够了,他去通州调粮了?”
王承恩刚要编个“将军在清点伤兵,片刻就到”的理由,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像有人在拼命敲门,撞得殿门都跟着晃。紧接着,骆养性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的三品官服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乌纱帽也掉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进殿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磕了个响头:“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吴三桂……吴三桂他走了!他带着关宁铁骑,往通州去了,说是要回山海关救家眷!德胜门……德胜门现在就剩京营和义勇军,不到三千人!”
崇祯手里的莲花银簪“啪”地掉在地上,簪头的莲花纹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到舆图旁,正好对着德胜门的红绸旗,像一个冰冷的嘲讽。他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那碟凉透的包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滚了满地,肉馅都露了出来,可他浑然不觉,只是一步步朝着骆养性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声音发颤,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说什么?三桂走了?他真的弃了德胜门?弃了北京?弃了……弃了朕?”
“是……是真的!”骆养性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混着尘土,成了一道道黑印,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臣亲眼看着关宁铁骑出了德胜门,吴将军临走前还让臣回禀陛下,说‘山海关是关宁铁骑的根,家眷在,军就在;家眷亡,军就散’,还说……还说北京的安危,就看天意了!”
“天意……”崇祯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龙椅的扶手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慌忙伸手扶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紫檀木里。眼前闪过一幕幕:早上在文华殿等着捷报,御膳房的太监说“陛下,包子蒸好了,要不要给吴将军留着”;上个月给吴三桂写朱批,一笔一划写“朕与将军,共守社稷”;母亲临终前把银簪塞给他,说“这簪子是太祖年间传下来的,能保大明平安”——这些画面像刀子一样,在他心里反复切割,疼得他连呼吸都发紧。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想说“三桂不会这么对朕”,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陛下!陛下您醒醒!”王承恩慌忙冲过去,扶住崇祯的胳膊,声音都哭了,“您不能倒下啊!北京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坤宁宫的娘娘、慈宁宫的太妃,还有城外的百姓,都等着您呢!”
崇祯靠在王承恩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眼里的光全灭了,像燃尽的烛火,只剩下一片死寂。他抬手,颤抖着指向地上的银簪,王承恩赶紧捡起来,递到他手里。他紧紧攥着银簪,簪头的莲花纹硌得掌心发疼,却舍不得松开,只是望着舆图上德胜门的位置,声音轻得像风,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早已逝去的母亲说:“朕守不住山海关,守不住德胜门,连……连最信任的将军都留不住……这大明的江山,是不是真的要亡了?”
风从文华殿的窗缝里钻进来,比刚才更冷了,带着三种不同的声音:
一是通州官道上的喊杀声——张勇的长枪挑翻了马世耀的副将,吴三桂的“断水”刀又劈倒一个闯军,可更多的红袄贼从林子里涌出来,粮车被围在中间,伤兵们挣扎着从车上爬起来,拿起短刀自卫;
二是德胜门城墙上的叹息声——刘忠正带着士兵们搬滚木,王小六踩着凳子给佛郎机炮填火药,赵二柱蹲在城垛旁,偷偷抹眼泪,手里攥着给娘绣了一半的荷包;
三是遥远的东北方向,隐约飘来的烽火味——多尔衮站在山海关西罗城的箭楼上,穿着镶金边的黑狐裘,望着北京城方向志在必得。
通州官道上的厮杀还在继续。张勇带着三百骑兵冲进闯军阵列,长枪扫过,一个闯军士兵的红袄被挑破,血溅在张勇的脸上,他却没工夫擦,只是嘶吼着:“弟兄们,撕开口子!别让他们缠住粮车!”
关宁铁骑的骑兵本就骁勇,此刻为了赶去山海关,更是拼了命——一个叫李栓柱的骑兵,马腿被箭射中,他干脆翻身下马,抱着闯军的腿滚在地上,用腰刀捅进对方的肚子;另一个叫王二狗的,胳膊被砍伤,却咬着牙,单手挥刀,护住粮车的车轮。
吴三桂带着中军护在粮车旁,“断水”刀已经染成了暗红色,刀身的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滴,每一滴落在冻土上,都溅起细小的冰碴。他刚劈翻一个扑向粮车的闯军,就听见身后传来伤兵的呻吟——粮车上的伤兵里,有个叫周满仓的,去年守锦州时丢了一条腿,此刻趴在车边,用仅剩的胳膊拽着吴三桂的披风:“将军……别管我们,您带弟兄们先走!家眷要紧!”
吴三桂回头,看见周满仓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却还在对着他笑。他心里一酸,却咬着牙,挥刀挡住又一支射来的箭:“胡说!关宁铁骑没有丢下弟兄的规矩!再撑一会儿,沈志祥就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左翼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志祥带着两百骑兵回来了!他脸上沾着尘土,箭疤被汗水浸得发红,手里的腰刀劈得卷了边:“将军!左翼林子没伏兵,是马世耀故意放的疑兵!末将带来了斥候,他说李双喜的主力离这儿还有半个时辰!”
“好!”吴三桂眼前一亮,对着沈志祥一扬刀,“你带骑兵绕到闯军后路,放火箭烧他们的阵脚!张勇,你从正面猛攻!咱们前后夹击,一刻钟内解决他们!”
沈志祥领命,带着骑兵朝着闯军后路奔去。张勇见状,更是红了眼,长枪一挥,挑翻马世耀身边的两个亲兵:“马世耀!你爷爷我来了!”
马世耀没想到关宁铁骑会这么快调整战术,顿时慌了神。他刚要下令撤退,身后就传来火箭的“嗖嗖”声——沈志祥的骑兵射出的火箭,点燃了闯军阵脚的干草,火借风势,瞬间烧了起来。闯军士兵们乱了阵脚,纷纷往后退。
“该死!”马世耀咬牙,却没了办法,只能对着手下大喊,“撤!快撤!”
闯军的阵型一乱,关宁铁骑立刻趁机冲杀。吴三桂握着“断水”刀,朝着马世耀追去,刀光一闪,砍中了马世耀的马腿。马世耀从马上摔下来,刚要爬起,就被张勇的长枪抵住了喉咙。
“马世耀,你服不服?”张勇喘着粗气,枪尖顶着马世耀的脖子。
马世耀梗着脖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就是不服!”
吴三桂走到他面前,刀身抵着他的下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李双喜——我吴三桂要回山海关救家眷,不想和他纠缠,但他要是再拦我,我就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对着张勇使了个眼色,张勇不情愿地挪开了长枪。
马世耀爬起来,瞪了吴三桂一眼,带着残兵狼狈地往西边跑了。
官道上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士兵们的喘息。吴三桂望着马世耀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心里却没半点轻松——李双喜的主力很快就到,他们必须立刻赶路。
“张勇,清点伤亡,把阵亡弟兄的尸体抬上粮车,咱们带他们回家!”吴三桂对着张勇说,声音有些沙哑,“沈志祥,你带前队,加快速度,直奔通州城门!”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抬尸体的抬尸体,包扎伤口的包扎伤口。周满仓趴在粮车上,对着吴三桂竖起大拇指:“将军,您真厉害!咱们能赶在李双喜来之前走!”
吴三桂笑了笑,却没说话——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稳,山海关的硬仗还在等着他们。
与此同时,德胜门的城墙上,刘忠正带着士兵们加固防御。他矮胖的身子趴在城垛上,手里拿着块石头,敲打着佛郎机炮的药膛:“都给我仔细点!药膛里要是有一点残渣,开炮的时候炸了膛,咱们都得完蛋!”
王小六蹲在旁边,帮着搬滚木。他胳膊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了,却还是咬着牙,把一根粗滚木推到城垛边。赵二柱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把小铲子,慢悠悠地挖着陷阱,嘴里还念叨着:“挖再深有什么用?闯军一来,还不是白费力气……”
王小六听见了,停下手里的活,对着赵二柱说:“二柱哥,你别这么说。刘将军说了,守住德胜门,就是守住家里的爹娘。咱们多挖一尺,就多一分希望。”
赵二柱抬头,看了看王小六,又看了看远处空荡荡的官道,叹了口气:“希望?将军都走了,咱们这点人,能有什么希望?”
就在这时,城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叫孙老栓的老兵,扛着一捆稻草,从马道上爬上来。他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是京营里最老的兵。“刘将军,稻草搬上来了!咱们把稻草铺在城墙上,能挡点箭!”
刘忠回头,看见孙老栓累得直喘气,心里一暖:“老栓,辛苦你了!快歇会儿!”
孙老栓摆了摆手,坐在城砖上,拿起腰间的水袋喝了口:“不辛苦!城里的小孙子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得守住德胜门,不能让闯军进来伤了他!”
赵二柱听见这话,手里的铲子顿了顿。他想起家里的老娘,去年冬天得了咳嗽病,还等着他回去送药。他咬了咬牙,把铲子往地上一插,站起来:“老栓叔说得对!我也得守住德胜门!王小六,你帮我搭把手,把这陷阱再挖深点!”
王小六笑了,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起挖!”
城墙上的气氛,终于有了点暖意。士兵们不再唉声叹气,而是各自忙着手里的活——有的铺稻草,有的擦炮膛,有的搬滚木。刘忠看着这一幕,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抬头望了望通州的方向,心里默念:吴将军,你可得快点回来啊!
而文华殿里,崇祯已经坐在龙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莲花银簪。王承恩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一碗热茶,小声说:“陛下,您喝点茶暖暖身子吧!茶快凉了!”
崇祯摇了摇头,目光还是黏在舆图上德胜门的位置。那面小小的红绸旗,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在对他招手。他想起刚才骆养性说的话,想起吴三桂那句“北京的安危,就看天意了”,心里像被灌满了冰水。
“承恩,”崇祯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说,朕是不是错了?朕不该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三桂身上?”
王承恩心里一紧,赶紧说:“陛下,您没错!吴将军也是没办法,家眷都在山海关,他也是被逼的!”
崇祯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被逼的?是啊,谁不是被逼的呢?朕被逼着守北京,三桂被逼着回山海关,百姓被逼着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大明的江山,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抬手,摸了摸舆图上的山海关,又摸了摸德胜门,指尖的温度,却暖不了冰冷的舆图。“娘,您说这簪子能保大明平安,可它怎么就保不住德胜门,保不住三桂呢?”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蜡油又淌下来几滴,像在掉眼泪。王承恩看着崇祯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陪着陛下,等着那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捷报。
三线的烽火,还在烧着。通州的关宁铁骑刚摆脱闯军的埋伏,正朝着山海关急赶;德胜门的守军在绝望中燃起一丝希望,加固着防御;文华殿的崇祯,还在对着舆图发呆,攥着那根早已失去灵性的银簪。
命运的绞索,还在一点点收紧。没人知道,下一刻,哪一线的烽火会先熄灭;也没人知道,这绞索最终会勒断谁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