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年头神经的人这么多。
许巨愁也是,但看起来好端端的,是一个魅力四射的不老老头,就算不亮武功,一般年轻人跟他竞争女朋友也多半要输。所以与其说他神经,不如称其为神人更贴切一些。
天刚放亮,崔花雨和落葵就出现在了雨花谷谷口。许巨愁是个晚睡早起精力旺盛的神人,正在练习腰部力量。
落葵了解他。她知道要赶走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雨花谷的人联手杀得了他吗?这需要研究。
故而在龟酸一种的组织下,三天里来七龟开了七七四十九次会议。最终合议出一个最稳当的杀法:将他骗到马场的狗房里,然后人狗齐心,一屠为快。但因为他也是玩机关的高手,因此如何引之入彀是关键中的关键。
但这来之不易的妙计被落葵一票否决。她不想再连累任何人。换言之她想独力去完成这件事情。
许巨愁一头银发却不显老气,倒像是特意渲染,神采奕奕。但一见到落葵就大失风度,忘情啼哭,反复对着老天哭喊:
“你是我的全部。”
在他嗓子喊破了的那一下,落葵问:“我娘呢?”
“死了,三十六年前就死了,也就是在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的那个时候。我杀的。因为我舍不得再伤害她。但她死有余辜,她早就该死了,她害死了最初那个深爱她的许巨愁。那个许巨愁的死,是武林的重大损失,导致邪恶势力如雨后春笋——水晶宫也趁势崛起,危害一方。”
“人葬在哪儿?”
“一把火烧了。骨灰我泡酒喝了——我要将自己对她付出的所有的爱都拿回来,然后统统用在你身上。”
“你骗得我好苦。”
“现在告诉你真相是代表我悔过了。”
“你是害怕了。”
“是的,我害怕失去你。”
“你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你是害怕你的末日即将到来,从你一生的丑事被曝光的那一瞬开始。”
“除外你我的春宵一刻——我太爱你了,太投入了,否则没有人有机会宣判我的末日。”厚颜无耻的一句话,许巨愁却将它刻画得入心入骨,毫无违和感,像有些诗人一样。
崔花雨握住落葵的手。落葵的手剧烈颤抖,但表情依然淡定:
“瞧你这一副生不如死的病态,真替你感到悲哀。”
“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的病就不复存在。”
“你究竟想怎么样?”
“等你。等你回心转意,与我长相厮守。”
“好一个含情脉脉的强盗。”落葵哑然失笑,“你这种做法,只是在为我提供并增多杀你的机会而已。”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是你爱做梦的天性。一个爱做梦的漂亮女人是多么地让人心醉,拥你入怀的时候,我就会被你带入你的梦乡,然后你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恨其实是一种最刻骨铭心的爱。我喜欢你的梦,享受你的梦,我愿与你永远沉睡梦中。”
“我娘说我爹说,天下无难事,在乎人为之。”崔牛翻着跟斗过来了。要知道自从许巨愁出现后,雨花谷就开始戒严,到处都有狗放哨,而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他还能翻着跟斗公然从谷口出现,背后一定耗尽了幼小大脑里的所有能量。照这么下去,再长一两岁,他就能偷天换日。
一眨眼就翻到了跟前。
“滚。”崔花雨将他拦腰捞起,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谷里扔。这就是飞翔了,梦寐以求啊。崔牛大笑,半空中脱下裤子,打开尿壶,于是天上就有了一条动感的抛物线。
最后连人带尿落入龟酸七种怀里。龟酸七种大怒,一把抓过他的脚丫子,倒拎着往大粪坑走去。敢情要活埋。
崔牛的尿还没歇着,这一部分估计是吓出来的。
“百世难得一见的好小子。”许巨愁却眼睛泛光,赞赏有加。
“天下无难事,在乎人为之。”落葵说,“听到没有,一个只会翻跟斗的小娃娃都懂得这个道理。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你身上有几根汗毛,我一一数过,了如指掌。你杀不了我。你越想杀我,就越证明心里有我。真正有机会动刀子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舍不得杀我。你还没挖掘出隐藏在内心里那一份三十六年的情分。你的爱情被你自己制造的假象蒙蔽了——你觉得你爱我有违天伦。”
落葵怒极反笑:“要不赌一把?离开那个鬼地方之后,我学会了很多很多本领,包括赌。”
“赌你能否杀我?假如你赢了,我就死了。我这一死,赌局还有意义吗?尽管这个假设永远也不会成立。”
“既然你有这么大的把握,赌一把又能怎么样呢?这种小事情对于你来说就像玩似的,玩我似的。”
“我从来就没有玩过你。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能让你死在心爱的女人手里,这意义还不够大吗?”
这句话让许巨愁神动色飞。他大叫一声:“我赌。”
“终于像人了一把。那你且先看我这一剑,你们许家的言午剑法。”落葵拔出八般弱水剑,并虚空往三丈开外的一棵树劈去。树像一把伞,一剑将伞面一分为二,树叶呈一直线落地,然伞柄保持原状。
又说:“你看到了,短短数月,我的剑法突飞猛进,再给我三年半的时间,届时你我一决生死。”
“也罢。那我便在此地等你。”
“即刻离开此地,三年半后绿洲见。只有那个鬼地方才能了结你我之间的一切恩怨。”
“明知你在这里,我哪有勇气离开?”
“我也会离开,你我各自离开。”
“像白纸一样单纯的许多悲一离开我们的爱巢,也学会骗人了?我不会上当的。我离不开你,没有你的世界,我的眼里只有黑暗。”
“你不是想得到我的心吗?若是你赢了,我的身心都是你的。若是不从,我亦宁死不从。”落葵说着拉起崔花雨就走:“今日之内必须作出答复,否则你将永远见不到我。”
“倘若你敢去死,我便杀光这里的人为你陪葬。”
“今日之内必须作出答复。”落葵的声音从雨花谷里传出,刚毅有力,“在此之前,不妨先去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千军万马在等着你,如果你敢用强的话。”
“倘若你死了,我又何惧千军万马?”
“既然你有与我同死的心,为何不能给我一次找你报仇的机会呢——你不想让我揭开如你所说的那一种假象吗?再者说,你比谁都清楚,当前的我不可能就这样跟你走。”
对话戛然而止。
充盈空间的是风,风吹来了一阵又一阵牛和羊的叫声。或者说是牛和羊的叫声形成了风。这样的风吹了一整天。许巨愁又将在这样的风里站上一整天。也许他想以这种自信而又自负地姿态让风帮他传达:我没有病,因为我们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病区。
花雨包将风拒之门外。崔花雨对落葵说:
“雨花谷不怕被连累。正如姐姐所言,千军万马在等着他。”
又问:“这是缓兵之计?”
“不。”落葵一脸坚定,“这就是我的本意。”
“你有把握赢他?”
“没有,但我有把握杀他。”
“你自相矛盾。”
“不。我输了之后依然有大把机会,因为他不会杀我,也不会控制我的自由——玩一个像死人一样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呢?以前的我投鼠忌器,但往后不再会这样了,我不会再被我娘所拖累。这么多年了,我娘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个莫须有的存在,我不能再不知痛痒。”
“你认为你娘没死?”
“那恶魔是个多面人,但只有其中一面知道我娘的生死。也就是说那个知道我娘生死的那个他不一定是方才的他。”
“每一个他都纠缠着你不放?”
“是。这是‘他们’唯一共同的点。但我将这个点看成了他的弱点,抓住并利用好这个弱点,我就能实现梦想。”
“非杀他不可吗?为什么不继续躲呢?过去的这段时间证明,只要远离他,你就能过出快乐的日子。”
“躲,实际上也是为了某一天能够现身杀他而躲。杀了他,才能彻底解脱。难道你不想让我的余生都过出快乐的日子吗?”
“为什么是三年半?”
“每三年他的旧疾必复发一次,而距上次已过去了两年半。复发时,每个他的功力均大减,且心智脆弱,感情用事。”
“赴约之前你想去哪儿?”
“最好是一个让世人遗忘的偏僻地儿。”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会。但当他一点头,我也必须马上离开,这样才能避免其他的‘他’对雨花谷造成二次伤害。”
“我们有能力杀了他。”
“他太强了,欢儿曾说过,即便她使出《水天一色》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只怕万一,就像我们掳杀他的那个晚上,本来胜券在握的,结果欢儿陷身秋心阁。这代价太大了,让我无法安宁。再一次杀他,我要做到零代价。这是其一。其二,我想亲手宰了他。几十年都熬过去了,我不在乎多等这三年半。请理解我的这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