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寅时取械·宫门禁险
丑时的梆子声刚过三息,清风茶馆后院的柴房里,干草还浸着夜露的凉,沾在衣料上,像一层细霜。墨翟已经醒了,他靠在松木门板上,后背抵着粗糙的木纹,指尖反复摩挲着怀里布防图的绸缎边角——那绸缎原是蜀地贡品,宝蓝色的底色被岁月浸得发灰,边角磨出细密的毛茬,针脚处还留着三两处补丁,线色不一,显然是墨砚常年贴身保管、见缝插针缝补的痕迹。
他没惊动身旁熟睡的两人。左侧的吴起靠在墙根,双腿伸直,眉头微蹙,右手还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柄牛角柄短刀,是他在魏武卒任裨将时的旧物。月光透过柴房的破窗棂,落在他古铜色的锁骨上,颈间那半片青铜虎符残片泛着冷光,似在梦里仍记挂着巡逻路线。右侧的禽滑厘蜷缩着身子,怀里紧紧抱着竹简担子,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涡,许是梦到了顺利见到赵王、呈上“非攻策”的场景。他左袖空荡荡的,去年在宋地与乱兵厮杀时被砍断的伤口虽已愈合,却总在熟睡时无意识地收紧麻绳,指尖还沾着干草的碎屑。
墨翟轻轻起身,动作轻得像片落叶。他走到门边,借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摸出怀里的布防图展开——竹简是三年生青竹削制,经炭火烘烤后泛着浅黄光泽,上面用松烟墨画的线条清晰利落,标注的小字是墨家特有的“省笔字”,只有内部人能看懂。他指尖再次划过“柴门”“御花园侧门”“石桥”三个朱笔标记,低声确认每个节点的时间差:“寅时三刻从杂役营出发,辰时初刻到柴门候着,申时初刻混入宫城,申时二刻到御花园侧门,申时三刻藏于石桥太湖石后——时辰半点都错不得。”
“该起了。”墨翟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墨家领袖特有的穿透力。吴起猛地睁眼,眼神瞬间从迷茫转为锐利,像鹰隼从巢穴中惊醒,扫过柴房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缓缓放松眉头。禽滑厘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左袖的麻绳松了些,他连忙用牙齿咬着绳头,重新系紧,动作略显笨拙,耳根却泛起红——刚才梦里笑出声的模样,定是被先生看见了。
三人简单整理衣襟:墨翟把布防图重新裹紧,贴在胸口,用腰带束住,确保跑动时不会晃动;吴起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扯了扯破了口的儒衫袖口,露出小臂上那道三寸长的锯齿状旧疤——那是早年练戈时被同伴误伤留下的,边缘已泛白,却仍透着军旅的凌厉;禽滑厘挑起竹简担子,试了试重心,把最上面两卷旧竹简摆得更显眼些,那是老周准备的“幌子”。借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三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柴房,绕到茶馆后门——门板是块旧松木,门轴缺油,吴起特意从柴房摸了点桐油,抹在轴上,确保开门时只发出极轻的“呀”声。
此时的邯郸城还浸在夜色里,巷子里的灯笼早就熄了,只剩几处墙角的残烛在风里明灭,把屋顶的灰瓦染成淡淡的灰白。路上偶尔能遇见赶早的脚夫:一个叫王二的汉子挑着空柴担,往城西的柴市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漳水谣》,“漳水长,漳水宽,两岸麦浪翻……”;还有卖胡饼的小贩李三,正支起铁炉,往炉膛里添炭火,火星子“噼啪”溅出来,落在青石地上,瞬间熄灭。“滋啦”一声,李三把面团贴在炉壁上,胡饼的香气混着晨露的凉,飘得老远,格外提神。
三人按约定路线,沿着织锦巷、卖柴巷,半个时辰后抵达杂役营。栅栏门还虚掩着,门轴上缠着带刺的酸枣藤,藤条间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正是老周。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系着根草绳,手里牵着两副担子:一副是水担,木桶是陈年松木做的,外面箍着三道铜圈,桶身上用刀刻着“宫柴房”三个字,字迹磨损严重,却仍清晰可辨,桶里装着半桶水,水面飘着片槐树叶,是老周特意加的,显得像刚从井里打来的;另一副是柴担,上面堆着十几捆干柴,用麻绳捆得结实,柴捆间插着把柴斧,斧刃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斧柄缠着防滑的麻线,末端还挂着个小铜铃——老周说,这是柴房杂役的“标识”,摇铃就知是自己人。
“先生们可算来了!”老周压低声音,快步迎上来,他左耳后那颗黄豆大的黑痣在晨光里很显眼,说话带着浓浓的鲁地口音,“快,把家伙什接了——水担给墨翟先生,柴斧柴担给吴起先生,禽滑厘小哥,这个你拿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塞给禽滑厘,里面是两卷旧竹简,封皮磨得发亮,分别是《论语》和《法经》,“放在担子最上面,卫兵查的时候亮出来,就说是给柴房识字的赵四、孙五带的,他们俩是俺老熟人,错不了。”
墨翟接过水担,试了试重量——半桶水不重不轻,正好符合杂役送水的分量,挑在肩上,压得肩膀微微下沉,很真实。他对着老周拱手,动作带着墨家的谦和:“多谢周兄,待事成之后,咱们再在墨砚的书肆相聚,喝一壶他藏的鲁酒。”老周摆了摆手,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揉皱的麻纸,推着三人往栅栏门外走:“快去吧!再晚些,赶早送菜的、送炭的都来了,人多眼杂,容易引人注目!柴门的赵甲、钱乙刚换班,俺刚才送水时打过招呼,他俩收了俺两串铜钱,保证见腰牌就放行。”
三人不再耽搁,按老周安排的队形:墨翟挑着水担走在最前,步子迈得沉稳,故意让水桶微微晃动,溅出几滴水花,沾在杂役服上;吴起扛着柴担、提着柴斧跟在中间,把柴斧别在腰后,用柴担挡住大半身子,只露出古铜色的胳膊,时不时装作擦汗的样子,用袖子遮住脸上的轮廓——他眉眼深邃,怕被魏错的人认出来;禽滑厘挑着竹简担子走在最后,低下头,让竹简挡住脸,左袖紧紧贴在身侧,用麻绳系得更紧些,不让空荡荡的袖子晃出来。
此时天际的鱼肚白已经变成淡粉色,晨光透过稀疏的槐树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远处传来宫城晨钟的声音,“咚——咚——咚——”,共敲了三下,是寅时三刻的信号,钟声响彻邯郸城,连巷子里的狗都被惊得“汪汪”叫。
走到离柴门还有五十步远时,墨翟突然抬手,掌心朝下——这是墨家“停步”的暗号。吴起和禽滑厘立刻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柴门是道朱红色的小门,比正门矮半截,门柱上涂着黑漆,已剥落大半,旁站着两个卫兵,正是老周说的赵甲和钱乙。赵甲是个高瘦汉子,约莫三十岁,穿着赵国军卒的皂色短打,腰间系着红绦,手里握着柄长戈,戈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另一只手拿着个麦饼,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饼渣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钱乙则是个矮胖的,圆脸,小眼睛,手里把玩着个铜哨,时不时吹一声,声音尖锐,显然是在给自己提神。
两人靠在门柱上聊天,赵甲嚼着麦饼,含糊不清地说:“昨日魏先生府上的侍从李虎来传话,说今日要严查杂役,尤其是带竹简、左袖有毛病的——魏先生说,墨家奸细就长这样,抓着了赏五十金!你可得留意些,别放错了人。”钱乙撇了撇嘴,把铜哨塞回怀里,不屑地说:“查什么查!咱们守这柴门十年了,哪次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杂役里带书简的多了去了,左袖破的也不少,总不能个个都是奸细!再说老周都打过招呼了,是他鲁地来的远房亲戚,能有什么事?他还塞了两串铜钱呢,够咱们喝两壶酒了!”
墨翟心里一紧——魏错果然加了“针对性严查”的命令,还好老周提前通了气,还给了好处。他对着吴起和禽滑厘递了个眼神,三人再次调整姿态:墨翟故意佝偻着背,肩膀一高一低,装作挑水累了的样子,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吴起把柴担往身前挪了挪,挡住胸口的虎符残片,左手摸着柴斧的麻线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禽滑厘则把竹简担子往左边挪了挪,用担子彻底挡住左袖,右手拿着那卷《论语》,装作随时要翻的样子。
“走。”墨翟低喝一声,三人慢悠悠地朝着柴门走去,脚步迈得很稳,像真的是赶了早路的杂役。离门还有十步时,赵甲果然抬眼喝问,嘴里还嚼着麦饼:“站住!干什么的?腰牌呢?没腰牌不许进!”他的声音带着军卒特有的蛮横,长戈往地上一顿,“当”的一声,震得青石地都颤了颤。
墨翟停下脚步,放下水担,动作麻利却不慌张,从怀里摸出桐木腰牌——正面刻着“宫役”二字,笔画遒劲,背面是“柴”字火印,边缘还留着老周刻的小记号。他双手捧着腰牌递过去,声音故意压得沙哑,模仿鲁地乡下人的口音:“回兵爷,俺们是柴房老周的远房亲戚,从鲁地来的,帮他送水、送柴的,这是腰牌,老周说您二位都知道。”吴起和禽滑厘也跟着递上腰牌,动作同步,没露出一点破绽。
赵甲接过腰牌,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又瞥了眼三人的装扮:墨翟的杂役服沾着水渍,裤脚还沾着点泥土,像真挑了一路水;吴起的柴担上沾着新鲜的黄土,柴斧刃上有旧劈痕,不像新拿的;禽滑厘的竹简担子最上面,果然放着两卷旧竹简,封皮磨破了,边角还卷着,像真翻了无数次。他又看向钱乙,钱乙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声道:“是老周的人,没错,腰牌上的火印是宫正司的真印,还有老周的小记号——你忘了,他说亲戚左袖有点毛病,你瞧那个小伙子,袖子确实短半截。”
赵甲犹豫了一下,目光还是落在禽滑厘的左袖上——那里被竹简担子挡住了,只露出一点系着的麻绳。“你左袖怎么回事?”他指着禽滑厘问,声音带着几分警惕,长戈也往前挪了挪,戈尖对着禽滑厘的胸口,“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儿?拿出来看看!”
禽滑厘心里一慌,指尖攥紧了竹简,刚要开口,吴起抢先道:“兵爷,他是俺堂弟,叫禽滑厘,去年在鲁地地里干活时,被疯牛顶伤了胳膊,郎中说要截半截袖子才好得快,您瞧——”说着,他故意把柴担往旁边挪了挪,露出禽滑厘系着麻绳的左袖,上面还沾着点干黄土,是刚才在柴房故意抹的,“您看这伤口早就好了,就是袖子短了点,不碍事,干活利索着呢!”
赵甲盯着那截袖子看了几秒,见麻绳系得紧实,上面的黄土也不像新沾的,又掂了掂腰牌,终于松了口,把腰牌扔还给三人:“行了行了,进去吧!记住,只许在柴房附近待着,挑完水、卸完柴就赶紧走,别往宫里乱闯!若是被魏先生府上的李虎抓着,说你们是奸细,俺们可救不了你们!”
墨翟连忙接住腰牌,揣回怀里,对着赵甲拱手:“谢兵爷!俺们懂规矩,送完东西就走,绝不乱闯!”说着,他挑起水担,吴起扛起柴担,禽滑厘挑着竹简担子,快步走进柴门。
刚进门三步,墨翟就听见身后传来赵甲的声音:“钱乙,你说奇怪不,老周的亲戚怎么还带竹简?乡下小子识什么字,别是假的吧?”钱乙的声音跟着传来:“管他呢!说不定是老周教的,认几个字解闷,只要不是墨家奸细就行!再说咱们拿了他的铜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别多事!”墨翟心里松了口气,加快脚步,朝着宫西的柴房走去,脚步比刚才更稳了些。
柴房就在柴门往里二十步的地方,是间挺大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盖着茅草,边缘还垂着几缕去年的枯草。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哐哐”的劈柴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吴起率先走过去,轻轻推开门,里面站着个矮胖的杂役——约莫四十岁,圆脸,络腮胡,穿着件油乎乎的杂役服,腰间系着根牛皮绳,正挥着柄铁斧劈柴,斧刃落在木头上,“咔嚓”一声,木屑飞溅。他见三人进来,愣了愣,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把额头的汗,瓮声瓮气地问:“你们是?俺怎么没见过你们?”
“俺们是柴房老周的远房亲戚,从鲁地来的,帮他送水、送柴的。”吴起放下柴担,指了指门外的水担,脸上堆着笑,模仿乡下人的憨厚模样,“周大哥说您是柴房的管事王六哥,让俺们来给您搭把手,挑完水、卸完柴就走,不添麻烦。”
那杂役正是王六,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把铁斧往柴堆上一放:“哦!原来是老周的亲戚!他昨日确实跟俺提过一嘴,说有亲戚来帮忙!好嘞!正好俺劈了半早上柴,累得胳膊都酸了,你们替俺会儿,俺去后院喝口水,解解渴!”说着,他拿起墙角的陶碗,转身往后院走去,脚步轻快,没再多问一句。
三人趁机快速关上门,吴起还用柴担顶住门板——这是预先约定的,防止有人突然进来。墨翟从怀里摸出布防图,借着柴房屋顶小天窗透进来的晨光展开,光线虽弱,却足够看清上面的标记。他指尖点在御花园侧门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很清晰:“按计划行事:吴起,你继续劈柴,用王六的铁斧,动作别停,既能装作干活,又能盯着外面的巡逻兵卒,记准他们的换班时间——魏错的人可能随时来查;禽滑厘,你把竹简担子藏在柴堆后面,用干柴盖住大半,只露出最上面两卷旧竹简,坐在柴堆旁,装作看书的样子,若是有人进来,就说‘周大哥让俺在这儿等他’,应付过去;我挑着水担,先去御花园侧门探探路,确认石桥附近的守卫数量、巡逻路线,半个时辰后回来汇合,申时二刻准时去石桥旁的太湖石后藏好,等赵王经过。”
吴起拿起王六的铁斧,挥了挥,试了试重量,沉声道:“放心,巡逻兵卒的路线我在魏营时就摸过类似的,两刻钟换一次岗,换岗时有半盏茶的空隙没人盯。我用铁斧敲柴,给你们发暗号:敲三下是‘安全’,敲两下是‘有动静’,敲一下是‘紧急情况,快撤’,你们听见暗号就按预定方案来。”他顿了顿,又指了指柴房墙角的一堆石头,“那里有几块趁手的石头,禽滑厘你拿着,若遇着麻烦,就砸柴房的后窗,引开外面的人,我和先生会从后门绕回来。”
禽滑厘点点头,走到柴堆旁,把竹简担子轻轻放在后面,用干柴盖好,只露出最上面的《论语》和《法经》,然后捡起两块拳头大的青石,揣在怀里,再坐在柴堆旁的草垫上,摊开《论语》,故意把竹简翻得“哗啦”响,装作认真研读的样子——他虽识字,却故意放慢速度,模仿乡下识字人磕磕绊绊的模样,更显真实。
墨翟点头,挑起水担,轻轻拉开门栓,确认门外没人后,贴着墙根,像只谨慎的猫,朝着御花园侧门的方向走去。此时晨光已洒满宫城,不再是先前的淡粉,而是变成了金灿灿的暖光,照在宫墙的青砖上,泛着沉郁的光泽。远处传来宫女、太监的脚步声,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一个穿绿衫的宫女捧着个漆盘,里面放着茶具,对着身旁的小太监道:“快些走,赵婕妤要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喝茶,耽误了时辰,咱们都得受罚!”小太监连忙点头:“知道了姐姐,这就快!”
宫墙上传来守卫换班的吆喝声,是个洪亮的男声,带着几分威严:“辰时换班,各就各位——西角楼的张七、李八,到岗了没?”远处传来回应:“到岗了!请统领查验!”墨翟压低身子,脚步更轻了,水担的铜圈偶尔碰撞,发出极轻的“叮”声,他连忙用手扶住桶沿,避免再出声。
走了约莫三十步,墨翟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宫墙根下走来一队巡逻兵卒——共五人,都穿着皂色军卒服,腰间系红绦,手里握着长戈,戈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正沿着宫墙根匀速往前走。为首的是个高个兵卒,约莫二十五六岁,左脸上有块月牙形的疤,从眉骨延伸到颧骨,格外显眼——墨翟心里一沉,这是魏错府上的侍从李虎!前几日在墨砚的书肆外,他见过此人,当时李虎正跟着魏错,手里提着个锦盒,想必是送什么贵重东西。
墨翟立刻改变路线,挑着水担,装作往旁边的水井走——那是杂役专用的水井,就在御花园侧门旁五步远,井口用青石板盖着,旁边放着个木瓢,是杂役打水时用的。他弯腰放下水担,拿起木瓢,假装要舀水,实则用余光死死盯着巡逻兵卒,心里快速盘算:若被认出来,就用“老周亲戚”的身份搪塞,实在不行,就往御花园的灌木丛里躲,等吴起的暗号。
“站住!你是哪个工坊的杂役?腰牌呢?”李虎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蛮横,像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上。他停下脚步,用长戈指着墨翟,眼神锐利,左脸上的疤在晨光下更显狰狞。其余四个兵卒也跟着停下,围成半圆,隐隐把墨翟的退路堵住——显然,他们是专门来排查柴房附近杂役的。
墨翟心里一沉——看来魏错不仅加了“针对性严查”,还派了李虎这种认识他的人跟着巡逻兵卒,专门盯着柴门方向。他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放下木瓢,从怀里摸出桐木腰牌,双手递过去,声音依旧保持着沙哑的鲁地口音:“回兵爷,俺是柴房的杂役,叫墨大(临时编的化名),来给管事王六哥打水的,这是俺的腰牌,您瞧瞧。”
李虎接过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手指摩挲着背面的“柴”字火印,又抬起头,死死盯着墨翟的脸——墨翟故意低下头,让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肩膀微微佝偻,装作害怕的样子,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抬起头来!”李虎喝了一声,手里的长戈往前递了递,戈刃几乎碰到墨翟的肩膀,寒气顺着衣料渗进来,“本爷瞧你面生得很,不是常来的杂役,老实说,你是不是墨家的奸细?”
墨翟心里一横,知道躲不过,缓缓抬起头,故意把眼神弄得浑浊,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杂役,嘴角还带着几分怯懦的笑:“兵爷说笑了,俺就是鲁地来的乡下小子,第一次进王宫,哪敢是奸细啊!俺是老周的远房侄子,来帮他干活的,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柴房问王六哥,他知道俺!”
李虎盯着他看了几秒,左脸上的疤随着表情动了动,突然皱起眉头:“你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伸手就要去掀墨翟的衣襟——布防图就藏在里面,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墨翟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后退,就听见身后传来“咚、咚、咚”的敲斧声——是吴起的暗号!三下,代表“紧急情况,快撤”!
墨翟立刻抓住机会,装作慌张的样子,脚下一滑,手里的木瓢“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溅湿了李虎的鞋。“哎呀!兵爷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声道歉,弯腰去捡木瓢,趁机把腰牌从李虎手里抢回来,揣进怀里,接着挑起水担,转身就往柴房的方向跑,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嘴里还喊着,“俺这就去叫老周来给您赔罪!您别生气!”
李虎被溅了一鞋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厉声喝道:“站住!你别跑!你就是奸细!抓住他!”说着,他提着长戈,带着四个兵卒追了上来,脚步声“咚咚”响,在宫墙根下回荡。墨翟不敢回头,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李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戈划破空气的“呼呼”声就在耳边,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到柴房,和吴起、禽滑厘汇合,再想办法应对!
跑到柴房门口时,吴起已经拿着铁斧在门后等着了——他听见暗号后,就立刻停了劈柴,守在门后,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见墨翟身后跟着追兵,他猛地拉开门,压低声音喊:“快进来!”墨翟踉跄着冲进柴房,吴起瞬间关上门,用那根粗柴担死死顶住门板,柴担的两端抵在门轴和对面的墙根上,像根牢固的顶梁柱。
禽滑厘也立刻站起身,手里攥着那两块青石,紧张地盯着门板,脸上虽有慌乱,却没出声——他知道此刻不能乱。“先生,怎么了?是魏错的人?”他快步走到墨翟身边,低声问,目光落在墨翟沾着水渍的衣襟上。
墨翟喘着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胸口因快速跑动而剧烈起伏:“是李虎!魏错府上的侍从,认识我,刚才差点认出我,还差点搜出布防图!他带着兵卒追来了,看来魏错已经把咱们的特征告诉了所有人,柴房待不住了,得立刻走!”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咚、咚”的踹门声,是李虎在用脚踹门,门板被踹得剧烈晃动,上面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顶住门板的柴担也跟着晃了晃,发出“咯吱”的呻吟声。“开门!快开门!再不打开,本爷就砸门了!”李虎的声音带着愤怒,像头咆哮的野兽,“你们这群奸细,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等本爷砸开门,定要把你们抓去见魏先生,扒了你们的皮!”
吴起握紧手里的铁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锐利如刀,盯着门板:“拼了!实在不行,咱们就从老周说的那处松砖翻出去,绕到御花园侧门——松砖离这儿不远,只要冲出去,就能甩掉他们!”
墨翟却摇了摇头,目光快速扫过柴房——他的视线落在布防图上标注的“柴房后院”标记上,那里用小字写着“狗洞,通往后巷”,是杂役平时偷溜出去买酒、偷懒的地方,老周昨晚特意提过,说洞口被石板盖着,藏在柴堆后面。“不用拼,走后院狗洞!”他快速收起布防图,塞进怀里,又指了指柴房的后门,“吴起,你再顶住门板片刻,我和禽滑厘先去后院把狗洞挖开,你随后就来!记住,听见我们敲墙三声,你就撤!”
吴起点头,用后背死死顶住门板,铁斧仍握在手里,沉声道:“快去!我能顶片刻!你们动作快点,别耽误时间!”
墨翟和禽滑厘立刻往后院跑——柴房的后门是块简陋的木板,没上锁,墨翟轻轻一推就开了。后院很小,约莫一丈见方,堆着些废弃的柴禾,都是些劈不动的老木头,上面长满了青苔,角落里果然有块青石板,盖在地上,石板边缘露出一道小缝,显然就是狗洞的位置。
禽滑厘立刻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刚才揣的青石,对着石板的边缘狠狠砸去——“哐当”一声,石板被砸得松动了些,青苔簌簌往下掉。墨翟也蹲下来,伸手抓住石板的边缘,用力往上掀——石板很重,两人合力,才勉强掀起来半尺,露出下面黑漆漆的洞口,洞里弥漫着泥土和杂草的腥气。
“快,清理洞里的泥土!”墨翟低声道,伸手进去,把洞里的碎土、杂草往外扒——洞不深,约莫三尺长,刚好能容一人钻过,只是洞口被泥土堵了大半,得尽快清理干净。禽滑厘也跟着伸手,两人的动作很快,碎土不断从洞里扒出来,落在地上,堆成一小堆。
门外的踹门声越来越响,“咚!咚!咚!”每一声都像砸在三人的心上,门板已经裂开了一道指宽的缝,能看见李虎狰狞的脸贴在缝上,大喊:“我看你们能顶多久!等本爷砸开门,定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墨翟摸了摸洞里,确认泥土清理得差不多了,能容一人钻过,对着禽滑厘道:“你先钻出去,按照老周说的,沿着后巷往南走,到御花园侧门的老槐树下等我们,那里有片灌木丛,你藏在里面,别露面,我们很快就来!”
禽滑厘点点头,把怀里的青石放在地上,又紧了紧左袖的麻绳,然后弯腰,膝盖先钻进洞里,身体贴着洞壁,一点一点往前挪——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左袖空荡荡的,总往下滑,墨翟在后面托着他的腿,帮他借力。很快,禽滑厘的身影消失在洞那头,传来他极轻的声音:“先生,我出去了,在老槐树下等你们!”
墨翟应了一声,转身就往柴房前院跑——吴起已经快顶不住了,门板的裂缝扩大到了两指宽,柴担的中间已经弯了,随时可能断裂。“吴起,走!后院狗洞!”墨翟大喊一声,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吴起立刻松开手,不再顶门板,转身跟着墨翟往后院跑——他刚跑开,就听见前院“哗啦”一声巨响,门板被砸开了,柴担断成两截,落在地上。李虎的声音传来,带着得意的狞笑:“他们往后院跑了!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两人跑到狗洞旁,墨翟率先弯腰钻进洞里——他的动作比禽滑厘利落,双手撑着洞壁,身体一缩就过去了。吴起紧随其后,他身材高大,钻进洞时,肩膀被洞壁的石头刮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刚从洞那头爬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兵卒的呼喊声:“洞在这里!他们从狗洞跑了!快追!”还有石头砸在狗洞上的“哐当”声,碎石渣溅在两人的背上,生疼。
两人顾不上拍身上的泥土,也顾不上揉被刮疼的肩膀,站起身,朝着老周说的后巷跑去——后巷很窄,只能容两人并排走,两旁是宫墙的外墙和杂役营的土坯房,地上坑坑洼洼,堆满了垃圾。晨光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后巷的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快速移动,像两道急驰的风。
跑着跑着,墨翟突然想起怀里的布防图,伸手摸了摸——绸缎边角的毛茬蹭着掌心,竹简的棱角硌得胸口发紧,还好完好无损。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御花园侧门方向,那里的老槐树已经能看见轮廓,枝桠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招手。
“前面就是老槐树了!禽滑厘应该在那儿等着!”吴起指着前方,声音带着几分喘息——他的肩膀被刮破了,血渗出来,染红了粗布短打,却丝毫没放慢脚步。
墨翟点头,加快速度——他能看见槐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灌木丛后,朝着他们挥手,是禽滑厘!此刻,远处传来宫城的钟声,“咚——咚——”共敲了九下,是辰时三刻的信号。
两人跑到槐树下,禽滑厘立刻迎上来,手里还攥着那卷《论语》:“先生,你们来了!刚才我看见李虎带着兵卒往后巷深处追去了,没往这边来,暂时安全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起流血的肩膀上,“吴大哥,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吴起摆了摆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不用,小伤,不碍事!现在不是处理伤口的时候,咱们得尽快赶到御花园的石桥旁,按照计划,申时三刻赵王会经过那里,咱们得提前藏好,不能再出岔子!”
墨翟看向御花园侧门——朱红色的门柱在晨光里泛着沉郁的光,门旁的守卫换了人,不再是刚才的赵甲、钱乙,而是两个陌生的兵卒,都握着长戈,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深吸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接下来还有多少险,今日一定要见到赵王,把“非攻”的道理说清楚,把魏错的阴谋揭穿,这不仅是为了墨家,更是为了赵国百姓,为了天下不被战火侵扰!
“走,按照布防图记的路线,从宫墙的松砖翻进去,直奔石桥!”墨翟低喝一声,率先朝着宫墙的松砖方向走去,吴起和禽滑厘紧随其后,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只留下老槐树上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的前路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