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兴大教堂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祭坛。血腥味与檀香诡异地交织，七彩琉璃窗投下的光影斑驳陆离，映照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红和兖愘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容颜。

那口心血，仿佛吐尽了他一生的挣扎、坚守与无声的痛楚。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定格在无缘清隽而茫然的脸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震惊、愧疚、恍然，最终，竟缓缓沉淀为一种近乎透明的释然与……悲悯。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呼吸变得微弱却悠长。脸上那因极度震愕而扭曲的神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嘴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一丝弧度，那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勘破重重迷障后，直面命运本相的了悟与坦然。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兖愘…亦不过是…需要圣神拯救的…原罪之人罢了…这一生…亦不过是…幻梦一场……”

话音袅袅散尽。他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无缘的容貌刻入灵魂般看了一眼，然后，缓缓地、极其安详地阖上了双眼。那双曾蕴含无尽悲悯与威严的眼睛，此刻永远地沉寂下去。他的头颅微微偏向一侧，气息彻底断绝。

这位涅世教至高无上的大教主，在得知惊天真相、历经毕生信仰与骨肉亲情的剧烈冲击后，竟于这血火交织的圣殿之中，以一种近乎坐化的姿态，悄然归升，离开了这片他曾试图守护却又充满无奈与遗憾的缥缈世间。

“师兄…师兄……”都铎瓒喃喃低语，向前迈了一步。袅袅烟雾遮掩了他的表情，但那声音里，却透出一种预料之外的、巨大的失落与空茫，先前的癫狂与快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他走到兖愘的尸身旁，缓缓蹲下，凝视着师兄脸上那抹诡异的、带着一丝了悟笑意的遗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从兖愘冰凉僵硬的脚边，拾起了那柄象征涅世教无上权柄、顶端镶嵌幽蓝宝石的——驭生权杖。

权杖入手冰冷沉重，幽蓝的宝石在他掌心闪烁着莫测的光芒。

“缘来陀佛……”无缘清朗而沉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双手合十，眼帘低垂，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恢复澄澈，只是那澄澈深处，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悲悯。他低声诵念起往生经文，超度这位只有一面之缘、却与他血脉相连的“生父”。经文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也像是在为这段荒诞而残酷的因缘做一个了结。

都铎瓒握着权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身，也不再理会诵经的无缘。他握紧驭生权杖，一步步，沉重而缓慢地踏上了通往教堂最高处天台的旋转石阶。冰冷的脚步声在幽暗的阶梯间回荡，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教堂天台之上，狂风猎猎，将他的纯白祭司袍吹得疯狂舞动。脚下，是整个陷入火海与血海的圛兴圣城。哭嚎声、厮杀声、建筑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交响，清晰地冲上高空。浓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

云谌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他面色沉重，带着征尘与不忍，走到都铎瓒身后，声音艰涩地开口：“大祭司…城中…杀戮太甚了…泼天的血幕，实在是…凄惨…本王已下令极木多的战士停止屠戮…但…但教中的兄弟们…却仍在…”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恳求，“不知大祭司可否下令…阻止他们？如此…有伤天和啊！”

都铎瓒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阴沉沉、被火光染成一片诡异暗红色的天空。那天空倒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仿佛也燃起了无尽的火焰。他忽然像是疯了一般，举起手中的驭生权杖，朝着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那声音穿透狂风与城市的喧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质疑与愤怒：

“神啊！你看见了吗！这世间如此不堪！如此丑恶！难道你都忘了吗！你为何要造出这样邪恶狡诈的人类？为何要如此武断地将我们囚禁于此？为何连选择来或不来的权利都不给予？告诉我！若可以选择，我宁愿——永不踏入这囚笼之中！”

他的咆哮在风中扭曲，如同困兽的悲鸣。

“大祭司。”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无缘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了天台，僧袍在狂风中鼓荡，他却站得稳如磐石。“其实，你所谓的神，早已昭示了人挣脱囚笼的方法。”

都铎瓒猛地回头，血丝遍布的双眼死死盯住无缘。

无缘的目光澄澈，迎着他疯狂的眼神，声音平和却清晰，如同敲击玉磬：“在星辰每一次升落的背后。在地极的两端。越过无边苦海。放下屠刀吧，生命不过一场机缘。纵然命运如你所言，是早已注定的轨迹，但人，依然可以从这注定的轨迹中，凭借本心，走出一条不一样的命途。”

“你！很好！”都铎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缘的佛法机锋如同冰水浇在他燃烧的怒火上，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偏执与暴戾。他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很好！你说得如此超脱！那我便看看，你如何从这注定的‘坠落’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命途！”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吊起来！吊在这教堂最高处！我要亲眼看着——他是如何‘走’向死亡的！”

几名狂热的涅世教徒立刻上前，不顾云谌的阻止和云湲惊恐的低呼，用粗糙的绳索捆住了无缘的双脚，将他头下脚上地拉拽而起，悬吊在圣兴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之外！狂风立刻撕扯着他的僧袍，他的身体在高空剧烈地摇晃，脚下是百米虚空和燃烧的城市。

“点燃绳索！我要看他坠地而亡！”都铎瓒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情感。

一支燃烧的火把被递上，炽热的火焰舔舐着绷紧的绳索，发出焦糊的气味，黑烟缭绕。

高悬于空中的无缘，却能感到下方传来的炙热高温和绳索即将断裂的危机。然而，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反而是一片彻底的释然与平静。他甚至在呼啸的风声中，继续低声诵念着经文，声音微弱却坚定，仿佛超脱了肉体的危难。

终于！

“啪！”

绳索的最后一丝纤维在火焰中崩断！

无缘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同被折翼的飞鸟，向着坚硬冰冷的地面，加速坠落！

“不——！”被侍女紧紧抱住的云湲，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泪水瞬间涌出她苍白的脸颊。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束缚，扑到天台边缘，绝望地看着那道急速下坠的灰色身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片…两片…无数片洁白无瑕、散发着柔和圣光的羽毛，不知从何处悠悠飘落，如同冬日最纯净的初雪，缓缓地、静静地，划过充满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落在人们的眼前，肩上。

与此同时，一道奇异而圣洁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层层阴霾与火光，自九天之上骤然落下，精准地笼罩住了扑在天台边缘、因极度惊恐和悲伤而浑身颤抖的云湲！

“啊——！”云湲发出一声痛苦却又仿佛夹杂着某种解脱的呻吟，猛地仰起了头！她的身体在圣光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对巨大无比、完全由纯粹圣光凝聚而成的羽翼，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从她瘦削的后背伸展而出！光翼舒展，每一片光羽都清晰可见，流淌着神圣而温暖的力量，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与血腥气！她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红润，银发无风自动，眼眸中充满了悲悯与神性的光辉！

“天…天使！”有人发出了惊骇到极致的尖叫。

更令人震惊的是，都铎瓒手中那柄驭生权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感召，顶端幽蓝宝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嗡”地一声剧烈震颤，竟猛地挣脱了都铎瓒的手掌，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云湲，稳稳地悬停在她面前！

云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驭生权杖。权杖在她手中，光芒大盛，与她周身的光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握住权杖，背后光翼轻轻一扇！

下一刻，她已化作一道流光，瞬间俯冲而下，速度快得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就在无缘即将重重砸落地面的最后一刹那，那道圣洁的流光轻柔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减缓了所有冲击力，然后稳稳地抱着他，缓缓落在地面。

圣光渐渐散去一些，露出云湲的面容。她低头，看着怀中惊魂未定却面露安详的无缘，嘴角勾勒出一抹超越凡尘的、悲悯而温柔的微笑。那笑容，纯净如初雪，温暖如朝阳。

只此一眼，仿佛已诉尽万千。

她轻轻将无缘放下，然后，再次握紧驭生权杖，背后巨大的光翼全力展开，卷起一阵柔和却强大的气流，托举着她的身体，如同一颗逆飞的流星，冲破了浓烟与火光，飞向更高、更远的、纯净的苍穹，最终消失在云层与光芒的尽头。

整个过程，如同神迹降临，短暂却震撼了所有人的灵魂。

都铎瓒僵立在天台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脸上的金属面具仿佛都失去了冰冷的光泽。他手中的空虚，云湲化天使飞升的景象，如同最尖锐的矛，彻底刺穿了他毕生的偏执与疯狂构筑的堡垒。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时而疯癫大笑，时而痛哭流涕，“我一生…竟抵不过…神意…轻轻一瞥…哈哈…哈哈哈…”他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岁，佝偻着身体，踉踉跄跄地转身，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人，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野鬼，疯疯癫癫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天台，消失在了阴影之中，不知去向。

云谌扑到天台边缘，遥望着女儿消失的天空，老泪纵横。激动、不舍、骄傲、茫然……万般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他明白，那个他倾尽所有去呵护的病弱女儿已经不在了，她选择了另一种更高的存在形式，去履行她的使命。神使与人，已是云泥之隔。

他最终缓缓跪下，朝着天空，深深叩首。既是送别，也是祝福。

圣光虽逝，余晖犹存。几片洁白的光羽，缓缓飘落在硝烟渐熄的废墟之上。

无缘独立于残垣断壁之间，仰望着云湲消失的苍穹，手中紧紧攥着一片缓缓飘落、即将消散的光羽。那光羽触手温暖，却终是留不住。他清隽的脸上无悲无喜，唯有眼底深处，流淌着无尽的悲悯与一丝彻悟后的宁静。

“缘起性空，万法唯识。”他低声轻诵，仿佛是对这无常世间的最终注解。

远处，第一缕挣脱了浓烟封锁的晨曦，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如同利剑，劈开了长夜，将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洒向这片满目疮痍、血泪交织的大地。

光芒所及，废墟默然，山河寂寥。

新生的缘，或许正在这无尽的灰烬与微光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