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阿什顿的死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银露城激起了层层涟漪。
普通市民和矿工们感到的是巨大的悲痛和茫然。他是他们在病痛和绝望中唯一的指望,如今这指望熄灭了。自发前来吊唁的人群在医馆外排起了长队,哭声和低语汇成一片哀伤的河流。他们送来野花、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对这位仁医的敬意和怀念。
但在权力的高塔上,反应则截然不同。
维勒勋爵的城堡里,雷吉诺德·维勒听到管家的汇报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那份关于月银出口关税的文件上。
“死了?倒是省了些麻烦。”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查到了多少?”
“不确定,勋爵大人。但他女儿西尔维娅小姐,似乎继承了那本笔记。”
勋爵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敲了敲。“盯紧她。一个黄毛丫头,掀不起什么风浪。关键是封锁线不能松,教会的动作也要留意。利奥死了,正好让安布罗斯去收拾烂摊子。”他的策略冷酷而直接——利用利奥之死,进一步巩固封锁,并将处理瘟疫的烫手山芋丢给教会。
而在宏伟的地母大教堂深处,大主教安布罗斯则展现了他高超的权谋手腕。他立刻宣布,将为“因信仰和职责而蒙受地母考验并回归地母怀抱”的利奥·阿什顿医师,举行一场隆重的、全城瞩目的葬礼。
葬礼当天,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冷雨。大主教亲自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主持仪式,他声音悲悯,神情肃穆,将利奥塑造成了一位为拯救众生、深入疫区而英勇献身的“殉道者”。
“看啊,兄弟们姐妹们!”安布罗斯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雨中所有前来送行的人,“利奥兄弟用他的生命诠释了地母的教义——牺牲与仁爱!他倒下了,但他的精神将与地母同在!他的死,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警示,亦是召唤!召唤我们更加虔诚,更加团结,共同面对地母降下的考验!”
他将瘟疫与利奥的死,巧妙地纳入了他的宗教叙事框架,将一场可能源于人为灾难的悲剧,转化为强化信仰、凝聚信徒的工具。无数被煽动起来的市民在雨中哭泣、祈祷,将目光投向高台上的大主教,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西尔维娅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莉亚紧紧依偎着她,小声啜泣。艾丹沉默地站在她们身后。西尔维娅低着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听着大主教那冠冕堂皇的悼词,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父亲是为了真相而死,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而死,绝不是为了成为教会宣扬教义的筹码!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也有来自某些方向的、冰冷的审视。她知道,维勒勋爵的人一定在看着,教会的人也在看着。
葬礼结束后,安布罗斯甚至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西尔维娅面前,握住她的手,用一种充满“关怀”的语气说:“孩子,节哀。地母会保佑你父亲高尚的灵魂。如果有什么需要,教会永远是你和你妹妹的庇护所。”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眼神却深邃得像口井,让人看不透底。西尔维娅感到一阵寒意,她微微抽回手,低下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谢谢大主教关心。”
她不敢多言,她知道,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可能暴露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那本《银露手记》的存在。
回到空空荡荡、只剩下药草清冷气息的医馆,西尔维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父亲的椅子空着,他的药柜静默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走上楼,看着熟睡中依旧带着泪痕的莉亚,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她拿出那本染着父亲血迹的《银露手记》,小心翼翼地翻开。
第一页,是父亲熟悉的、却因虚弱而显得凌乱的笔迹:
“致我的女儿西尔维娅,当你读到这些,说明我已无法亲自守护你和莉亚,也无法亲自揭开笼罩银露城的黑暗。以下所记,是我所知关于月银、瘟疫及这座城市被掩埋起源的全部真相,亦是通往救赎,或毁灭的道路。慎之,重之。”
西尔维娅的指尖拂过那些文字,仿佛能感受到父亲书写时那份沉重的心跳。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父亲庇护在羽翼下的女孩。她将独自背负起这个秘密,走向一条布满荆棘、通往未知的险途。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细碎的、催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