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羡慕的,是薛兮悦。
贺彦祯的身形猛然一僵,掐在她脖颈上的手虽未松开,力道却在不经意间卸去了三分。
他垂眸,幽深的瞳孔里映出她那张泪水纵横的小脸,那双曾盛满算计与野心的眼睛,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所淹没。
滚烫的泪珠顺着她雪白的颈侧滑落,最终没入他的衣襟,那灼人的温度,竟让他心头那股暴戾的杀意莫名地停滞了。
“从小到大,太子哥哥的眼里就只有她。”薛兮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她喜欢什么,太子哥哥就赏什么。她受了半点委屈,太子哥哥便要为她出头。就连我多看了一眼您送她的玉佩,您都会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眼神警告我。”她说到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的午后,那一眼,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贺彦祯心头的阴霾,竟在这声声泣诉中,诡异地被冲刷开一道裂口。
他从未想过,这个胆大包天、心机深沉的妹妹,会因为这些陈年旧事而委屈至此。
那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她心中竟是如此沉重的枷锁。
他周身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与迟疑。
原来,她也会受伤,也会……嫉妒。
“是么?”他的声音依旧冷硬,但已不复方才的杀机,“那你可还记得,八岁那年,是谁跟在本宫身后,扬言非本宫不嫁?”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薛兮宁脑中轰然炸响。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那是她为了气薛兮悦,故意喊出的童言稚语。
可在此刻这种生死关头,承认便是坐实了对太子怀有不轨之心,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但脸上却强撑起一抹倔强的镇定。
“记得又如何?”她仰起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理直气壮,仿佛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候太子哥哥不是也只看着薛兮悦笑吗?我不过是想赢她一次罢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要抢过来,无论是那支珠钗,还是……太子哥哥你。”她刻意将话说得轻佻又任性,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赌气,可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手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紧绷得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贺彦祯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寸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薛兮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薛兮宁眼眶一红,话题猝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哽咽:“我之所以事事都要争,不过是……不想活得像我母亲那样罢了。”
贺彦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太子哥哥可知,我母亲曾经也是这京中有名的善心人。”薛兮宁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却是为了那个被囚禁在后院的疯女人而流,“她掏心掏肺地对每一个人好,对父亲,对祖母,甚至是对一个妾室所出的女儿。可结果呢?她的善良换来的只有背叛和算计,她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步步逼到发疯,最后只能终日与那些无人问津的枯叶为伴。”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刻的悲哀,“从她身上我才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善良是最无用的东西。你不争,不抢,最后就会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不想变成她那样,我怕……”
最后那个“怕”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贺彦祯的心上。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那个被他视为疯妇、甚至有些厌恶的许氏,竟也有过那样的过往?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被父亲抛弃、被府中下人鄙夷的女人,也曾是温柔善良之人。
就如同他的母后,在成为这六宫之主前,又何尝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这深宫高墙,究竟将多少人逼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窗外,夜色正浓,一道纤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门边退开,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沉沉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仍在蔓延。
贺彦祯看着怀中哭得浑身发抖的薛兮宁,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上,写满了与他曾见过的狠戾截然不同的脆弱。
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妹妹。
这目光里,杀意已褪,却多了些他自己也读不懂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