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温软与极轻的颤抖,像一根羽毛,悄无声息地拂过贺彦祯心底最坚硬的角落。
他垂眸,看着薛兮宁依偎在自己身侧,那张沾着泪痕的小脸上,竟破天荒地绽开一抹梨涡浅笑,像是劫后余生的稚童,终于找到了可以庇护的港湾。
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模样,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致命的吸引力。
他那颗被权谋与仇恨淬炼得坚如寒铁的心,竟在此刻,泛起了一丝久违的、近乎酸楚的柔软。
然而,这柔软仅仅持续了电光石火的一瞬。
贺彦祯是棋手,不是护花人。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臂,那份短暂的温存随之消散,空气再次变得冷凝而锋利。
他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路,仿佛刚才那个心神微动的男人只是一个错觉。
“今日之事,柳婉馨那边不会善罢甘甘休。”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萧家那位二小姐萧瑜童,自小与你交好,如今却成了柳婉馨的棋子,被送进府中给你做伴读,你可知为何?”
薛兮宁纤长的睫毛轻颤,像是受惊的蝶翼。
她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水汽,神情茫然又无辜:“瑜童妹妹……她不是一向都和我玩得最好吗?母亲让她来陪我,或许……或许是怕我一个人孤单?”
贺彦祯看着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冷笑。
装,接着装。
若非亲眼见过她在祠堂的决绝与狠厉,他几乎也要被这完美的伪装所欺骗。
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像是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孤单?我看是别有用心。”他语调平缓,却字字诛心,“柳婉馨这是想借萧瑜童的眼,时时刻刻盯着你,探查我的虚实。更是想借萧家之力,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将你这颗唯一的嫡女棋子,彻底捏在她的手里。”
话音一转,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锁定了薛兮宁,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一并剖开。
“譬如,萧家那位文武双全的长子,萧承魏。我听说,他前几日已向柳婉馨递了庚帖,求娶薛家嫡女。”
空气瞬间凝固。
“为母正名”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薛兮宁心上。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脸上的震惊与动摇。
她抬眼,望进贺彦祯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眸里,那里盛着足以蛊惑人心的承诺与深情。
他说得多么动听啊。
让她嫁给萧承魏,利用萧家的势力,扳倒柳婉馨,为她惨死的母亲贺婉贞讨回公道。
这是一个多么诱人、多么无法拒绝的提议。
若换做前世那个愚蠢的自己,怕是会感激涕零,毫不犹豫地跳进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里,成为他复仇大业中最顺手的一把刀。
可惜,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薛兮宁的心中冷笑不止,那笑声淬着冰,带着血。
为母正名?
说到底,不过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嫁入萧家,成为他安插在另一大世家中的眼线罢了。
他贺彦祯的棋盘之上,从不缺棋子,只缺最听话、最有用、也最能随时舍弃的棋子。
而她,薛家嫡女的身份,正是这枚完美棋子的最佳人选。
她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挣扎与茫然,双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副被他说动、心神俱乱的模样,显然取悦了对面的男人。
贺彦祯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胜券在握的弧度,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端起茶,准备欣赏她接下来的顺从与归附。
就在这棋局看似已定的瞬间,薛兮宁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脸上所有的迷茫与动摇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灿烂到近乎刺眼的笑容。
那笑意从她弯弯的眼角漾开,一直蔓延到唇边,轻快、明媚,仿佛刚才的一切挣扎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兄长说得是。”她的声音清脆如莺啼,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娇俏,“既然都是为了薛家,为了给母亲正名,嫁给谁不是嫁呢?萧承魏虽好,可我听说,他常年驻守边关,性格过于刚毅木讷,怕是不解风情。”
她顿了顿,歪着头,目光狡黠地在贺彦祯脸上打了个转,那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挑衅之光。
“依我看,”她扬起眉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如,嫁给。”
嗡——
贺彦祯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萧、景、宣。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让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冻结。
他瞳孔猛地一缩,宛如被毒蛇的獠牙狠狠刺中。
那只骨节分明、常年执笔握剑都稳如磐石的手,指尖竟不受控制地猛然扣紧了身下的紫檀木椅沿,因用力过猛,指节泛起骇人的青白色。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一贯的从容与镇定,在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薛兮宁满足地欣赏着他失态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知道,她赢了这一局。
她不仅避开了他设下的陷阱,更用一个他绝想不到的名字,狠狠地砸碎了他的棋盘。
,京中第一权臣,皇帝心腹,也是贺彦祯最大的政敌。
更重要的是,他是前世唯一一个,在她被贺彦祯囚禁虐待、举世皆弃之时,不顾一切试图救她出深渊的人。
她望着贺彦祯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俊脸,心底那份复仇的快意之中,竟悄然生出了一颗奇异的、未知的种子。
她忽然开始无比期待,当“”这个名字,以“求娶薛家嫡女”的名义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那位清冷孤高、权倾朝野的萧大人,又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这盘棋,从现在开始,不再由他贺彦祯一人主宰了。
贺彦祯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将她凌迟。
良久,他缓缓松开扣紧椅沿的手,那上面已经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
他脸上的裂痕被一点点收拢,重新被那张冰冷无波的面具所覆盖,只是眼底的墨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郁、都要危险。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那背影挺直如剑,步伐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打乱节奏的沉重。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尖上,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薛兮宁端坐不动,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才缓缓垂下眼帘,遮住了那抹胜利的微光。
而踏出房门的贺彦祯,并未走向自己的书房。
他在庭院中站定,冰冷的夜风吹动他墨黑的衣袍,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惊涛骇浪。
……她怎么会提到?
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什么?
无数的猜测与疑云在他脑中翻滚,最终,都化为了一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处发泄的戾气。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重新掌控全局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院墙,最终落在了侯府深处,那个他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踏足过的、寂静如死水的方向。
那里,埋藏着一切的开端,也囚禁着他所有噩梦的根源。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冰冷的空气仿佛刺入肺腑。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方向决绝,朝着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遗忘的禁地,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