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刮过贺府的回廊,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萧瑟的悲鸣。
贺彦祯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那座紧闭的朱漆大门前,这里是贺府的“禁区”,主母贺婉贞的静心院。
整整五年,他未曾踏足此地半步,府里的下人们甚至以为,这位手握重兵、杀伐果决的少将军,早已将生母视作陌路。
然而此刻,所有路过的仆婢都像被施了定身咒,惊骇地停在远处,连呼吸都忘了。
在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贺彦祯挺直的脊梁缓缓弯下,玄色锦袍的下摆触及冰冷的青石板,他竟是双膝落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没有一句话,只有一个标准的、沉重的请安跪拜之礼。
这个动作犹如一记惊雷,在死寂的贺府炸开,震得每个人都心神欲裂。
疏离了这么多年的母子,这惊天动地的一跪,究竟是冰释前嫌,还是暴风雨来临前更为压抑的序曲?
一门之隔的屋内,檀香袅袅。
端坐于罗汉床上的贺婉贞,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早已被泪水冲刷。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到几乎绝望。
门外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可那道门,那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如今,坚冰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可这裂痕之下,是久违的温情,还是藏着更深的算计?
她不敢想,也不敢动,只能任由这既甜蜜又苦涩的煎熬,一寸寸侵蚀着她的心。
与这边的压抑温情截然不同,清风院内早已是寒气彻骨。
薛兮悦坐在窗前,一盏茶从滚烫等到冰凉,她痴痴望着院门的方向,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彻底熄灭。
他没有来。
说好要来探望她的贺彦祯,终究还是没有来。
那股失落感如冰冷的海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头顶,让她几乎窒息。
“姑娘,别等了!”婢女许春柳跺着脚,愤愤不平地说道:“定是夫人!定是她拦住了少将军!她见不得您和少将军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副德性!”
另一名婢女顾秋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为薛兮悦披上一件外氅,但她紧抿的嘴唇和眼底的阴霾,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加骇人。
主仆三人陷入一片死寂,黑暗仿佛有了实体,化作一把无形的刀,在她们脆弱的希望上,一刀刀地切割着,割开了一道名为不安的深渊。
第二天,这道深渊被贺府正厅里的一道命令,彻底撕裂成了万丈悬崖。
贺婉贞破天荒地召集了府中所有管事,甚至连几位旁支的叔伯也请了来。
她端坐主位,气色竟比往日好了许多,身边,则站着同样一身玄衣、神情冷肃的贺彦祯。
母子二人并肩而立的画面,本身就足以让众人心中警铃大作。
“彦祯常年在外,为国尽忠,实在无暇分心府中庶务。”贺婉贞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兮宁也长大了,身为妹妹,理应为兄长分忧。我意,从今日起,将我名下所有铺面、田庄的对账、查验之事,全权交由兮宁打理。”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那个穿着素净、一直低着头的少女——薛兮宁身上。
薛兮宁只觉得一道道目光如针刺般扎在自己身上,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
接管所有铺面?
这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薛家一个不起眼的女子,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谁,何德何能敢接手这泼天的权柄?
这是捧杀,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贺婉贞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
冷汗,瞬间从她背后冒出,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指尖。
“母亲思虑周全。”就在气氛凝滞到极点时,贺彦祯淡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表面上全盘应允,话锋却轻轻一转,“只是兮宁年幼,恐有不周之处。不若让靳阳帆跟着,从旁辅佐,我也能更放心些。”
靳阳帆,是贺彦祯最得力的心腹,一手算盘打得神鬼莫测,为人更是机敏过人。
让他辅佐,名为辅佐,实为监视。
贺婉贞
贺彦祯的目光,却意味深长地掠过薛兮宁那张煞白的小脸。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在所有人惊异的注视下,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动作看似温柔亲昵,带着兄长对妹妹的安抚,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毫无温度,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他就那么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端详一件忽然变了模样的精美瓷器,心中那团名为怀疑的迷雾,愈发浓厚。
这个向来怯懦如兔的妹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这一幕,被躲在回廊拐角暗影里的顾秋心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睁睁看着贺彦祯对薛兮宁展露出那份从未给过自家姑娘的、带着审视的“柔情”,那只宽大的手掌落在薛兮宁发顶的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她心上。
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怒火与嫉恨来得汹涌。
那个草包!
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得到夫人和少将军的同时垂青,一步登天,执掌家中财权?
而自家姑娘,才貌双全,却只能在清风院里日渐枯萎,被一步步冷落?
难道……难道这薛家的天,真的要变了?
顾秋心死死盯着远处的薛兮宁,眼中翻腾着不甘与狠戾。
正厅内,贺彦祯收回手,声音平静地对身旁的靳阳帆下达了第一个指令:“城郊那处庄子近来账目有些混乱,你明日便带上二小姐,亲自去巡视一遍,务必将里里外外的底细,都摸个清楚。”
他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然而,靳阳帆心中却是一凛这是少将军投出的第一块问路石,是要看看这位新上位的二小姐,究竟会在这潭深水中,是随波逐流,还是会露出不该有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