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京郊的土路,将一城的繁华与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靳阳帆策马跟在马车旁,目光不时透过车窗的缝隙,落在那个正襟危坐的二小姐身上。
他刻意放缓了马速,遥遥一指远方山麓下那片连绵的营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车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二小姐,前面那片就是玄武军的驻地。京中传言,玄武军治军之严,杀伐之气,能令三岁小儿止啼。”
车内的贺婉贞闻言,本就有些紧张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然而,出乎靳阳帆意料的是,薛兮宁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没有丝毫寻常闺阁女子的惊惧,反而掀开了车帘一角,那双清澈的眸子径直望向那片透着铁血与肃杀之气的军营。
那里旌旗猎猎,隐约可见人影攒动,即便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嗅到一股凛冽的寒意。
她看得专注,仿佛不是在看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军营,而是在审视一件极具价值的古董。
半晌,她放下车帘,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探究:“能有如此威名,想必萧少将军的练兵之法,确有独到之处。”
这一句话,让靳阳帆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没有问玄武军有多可怕,也没有关心他们会不会扰民,而是直接点出了核心——练兵之法和它的主帅,。
这不像是一个深闺女子该有的见识。
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夹杂着更为浓烈的期待,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这位二小姐,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马车行至庄子门口,气氛却陡然一变。
往日里早该有仆役笑脸相迎,今日却是一片死寂,连看门的下人都面如土色。
庄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小姐,二小姐,靳总管!出大事了!”
贺婉贞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厉声问道:“慌什么!出了什么事?”
“小的们……小的们前几日,为了庄子东边那块地的归属,跟、跟玄武军屯田的士兵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就……就把他们引水灌溉的水渠给堵了……”
话音未落,不仅是贺婉贞,连一向沉稳的靳阳帆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堵了玄武军的水渠?
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军中屯田乃是国之大计,等同于动摇军粮根基,这已不是小小的民事纠纷,而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挑衅!
“混账东西!”靳阳帆怒喝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支约莫百人的玄武军骑兵,身着玄黑铁甲,手持长戟,如一片乌云般压了过来。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眼神如鹰,正是玄武军副将杜鸿舟。
他胯下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停在庄子门前,激起一片烟尘。
庄子里的仆役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纷纷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战马不安的嘶鸣和铁甲冰冷的摩擦声。
杜鸿舟翻身下马,目光如刀,扫过跪了一地的人,最后定格在强作镇定的贺婉贞身上。
“薛家庄的人,好大的胆子。敢动我玄武军的水渠,是嫌命长了?”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利刃。
贺婉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这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面前,她所有的仪态和镇定都土崩瓦解。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清泠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杜副将,别来无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薛兮宁缓步从贺婉贞身后走出。
她没有看杜鸿舟那张能吓哭孩子的脸,也没有看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不是一场即将见血的冲突,而是一次寻常的偶遇。
杜鸿舟一愣,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在这种时候主动站出来,而且还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他眯起眼,审视着薛兮宁:“你认识我?”
“数月前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曾有幸见过杜副将一面。”薛兮宁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家仆愚昧无知,与军爷们起了些许摩擦,实乃误会。堵塞水渠之事,是他们目光短浅,罪有应得,我们薛家绝不推诿。只是……”
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掠过杜鸿舟,看向他身后那片被马蹄踩得不成样子的草地,那是庄子里最好的一片马场。
“只是,玄武军连日操练,似乎也常借用我家的马场。这地被铁蹄踩实了,明年的草料怕是没什么收成了。”
这番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靳阳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贺婉贞更是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是什么场合?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提马场的事?
杜鸿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薛兮宁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全场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荒诞。
她看着杜鸿舟,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在凝重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正想着,既然都是邻居,不好太过计较。不如这样,就当是我们薛家将马场租借给玄武军,也算为军务尽一份心。至于这租金嘛……”
她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不急不缓地比出了一个数字。
“一年,五百两银子,如何?”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风停了,鸟不叫了,连那些跪在地上的仆役都忘了颤抖。
五百两?
向以治军严苛、军纪如铁、从不占百姓分毫便宜但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的玄武军,开口索要“租金”?
还是在堵了人家水渠,对方上门问罪的时候?
杜鸿舟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戎马多年,见过阵前讨价还价的,见过城下漫天要价的,却从未见过一个弱女子,在自家犯下大错,被军队兵临门下之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跟他谈生意?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荒诞而惊愕的气氛,比刚才的剑拔弩张更加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薛兮宁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疯了。
这五百两的价钱开出去,那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殿下,会作何回应?
薛兮宁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惊涛骇浪,她的目光越过杜鸿舟僵硬的肩膀,望向庄子后方那片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山林。
秋意渐深,山坡上,竟还有一丛丛的山茶花,在瑟瑟秋风中开得正艳,红得像血,也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