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朵山茶,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带着一丝秋霜的清冽,中心却吐露着近乎妖冶的殷红。
薛兮宁随手摘下,指尖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她转身,将这束小小的、却灼热如火的花,塞进了杜鸿舟有些不知所措的手中。
“杜护卫,有劳了。”她的声音带着山风的爽朗,眼眸弯成一弯新月,笑意直达眼底,“这是给你们将军的谢礼,谢他昨日出手相助。另外,替我捎句话,就说这庄子里的秋色正好,山茶花也开得热闹,若将军得闲,不妨来赏花跑马,我备好新酿的桂花酒等着。”
一番话说得轻快自然,仿佛只是邀请一位寻常朋友。
然而听在杜鸿舟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他捧着那几朵滚烫的山茶花,只觉得手心像被炭火炙烤。
眼前这位薛姑娘,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那可是,是执掌京畿卫、令朝野闻风丧胆的“活阎王”,谁敢用这般轻松的口吻邀请他?
更要命的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光比山间的溪水还要清亮,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竟让他这个在军营里摔打了数年的汉子,心跳骤然失了章法,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过身,朝着山下的军营狂奔而去。
一路疾行,冷风灌进胸口,却丝毫吹不散他内心的燥热与慌乱。
杜鸿舟紧紧攥着那束山茶花,生怕颠簸坏了任何一片花瓣,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一道催命符,又像是一份甜蜜的毒药。
回到营地,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眼尖的副将秦承武一把拦住。
秦承武吊儿郎当地凑过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山茶花上,嘿嘿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行啊鸿舟,一大早去巡山,还拐回来一束俏生生的花?这是哪家小姑娘送的,瞧你这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别……别胡说!”杜鸿舟急得结巴,下意识地将花往身后藏,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冷峻如冰的视线,从主帐的方向投射过来,瞬间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
秦承武的笑声戛然而止,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脚底抹油溜了。
杜鸿舟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正站在帐前,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却毫无温度。
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以及他手中那抹刺眼的红。
完了。
杜鸿舟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硬着头皮,同手同脚地走到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下,双手将山茶花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启禀……启禀将军!这……这是薛姑娘让属下转交的。”
没有立刻动作,那沉默的压迫感让杜鸿舟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心中既是忐忑,又莫名生出一丝微弱的期待。
他害怕自己一句话说错,惹来将军雷霆之怒,可心底深处,又隐隐希望将军能……能接受这份邀请。
“她说什么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杜鸿舟不敢抬头,只能竹筒倒豆子般将薛兮宁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尤其在说到“谢礼”二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希望能为薛兮宁的大胆言辞找一个合理的台阶。
“……薛姑娘说,这是给您的谢礼。她还说,庄子里的山茶花开得好,若您得闲,可去赏花跑马……”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杜鸿舟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他能感觉到,头顶那道目光似乎在他的头颅和那束花之间来回逡巡。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军法处置时,的眸光在听到“谢礼”二字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双万年冰封的寒潭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昨日少女倔强又清澈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花,留下。”他终于吐出三个字,声音依旧平淡。
随即,他转身,迈步回帐。
杜鸿舟如蒙大赦,长长地松了口气,正准备将花交给一旁的亲卫,却听见帐内传来沉稳而不容置喙的命令:“备马,去庄子。”
杜鸿舟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而已经走进营帐的,那沉稳的脚步下,却掩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比晨曦还要锐利。
半个时辰后,薛家庄子的管事赵德昌正指挥着下人洒扫庭院,准备迎接自家姑娘回庄,却见庄子外尘土飞扬,一队气势逼人的玄甲卫簇拥着一匹神骏的黑马,停在了庄子门口。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周身散发的凛冽煞气,让整个庄子的气温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赵德昌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扑倒在地,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不……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的目光越过他,扫视着安静的庭院,眉峰微蹙:“薛兮宁人呢?”
“回……回将军,”赵德昌哆嗦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头埋进土里,“姑……姑娘她……她一早就回城里去了啊!”
此话一出,跟在身后的杜鸿舟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噗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将军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未曾与薛姑娘约定具体时辰!”
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那片开得正艳的山茶花丛。
秋风吹过,花瓣摇曳,那抹红色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一团将燃未燃的火。
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那张俊美的脸上,冷峻得没有一丝波澜。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陈七,带人接管庄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命令一下,赵德昌和一众下人面色惨白如纸,仿佛大难临头。
杜鸿舟更是心头巨震他只是想不明白,不过是扑了个空,为何将军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与此同时,驶向京城的马车上,薛兮宁正悠闲地倚着软枕,手里捧着一盏白瓷茶杯。
杯中是新泡的菊花茶,袅袅升起的热气带着一丝清甜的药香,她轻轻呷了一口,用来降一降秋日的燥火。
她对会不会来,来了又会是什么反应,没有半分担忧,仿佛那大胆的邀约不过是随口一提的玩笑。
车轮辘辘,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而平静。
下一瞬,车厢外骤然响起坐骑的嘶鸣,以及护卫靳阳帆惊恐万状的喊声:“姑娘!不好了!咱们在城西的绸缎庄……被赵之远府上的人给砸了!”
话音未落,车帘外已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喊声、器物碎裂的巨响以及男人们嚣张的叫骂声,混乱成一团。
薛兮宁指尖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在她素色的裙摆上迅速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那清冽的菊花冷香在狭小的车厢内四溢开来,与车外的喧嚣和血腥气形成诡异的对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已悄然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