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隐藏在岩洞深处、仅有两三平米的“温床”，成了林烨、赵德胜和吴铁匠三人心中最沉重的寄托，也是最忐忑的秘密。
每日夜深人静时，他们便会轮流悄然前往，借着石缝透下的微弱天光，小心翼翼地检查土壤的湿度，观察是否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绿意破土而出。
时间在等待与焦灼中缓慢流逝。
洞外，北风愈发酷烈，偶尔甚至会飘下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宣告着严冬的正式降临。
洞内，配给的口粮再次削减，清汤寡水的粥里，米粒几乎可以数得清楚。
士兵们脸上的菜色愈发明显，原本因训练和胜利而凝聚起来的精气神，在持续的营养不良和寒冷侵袭下，不可避免地开始涣散。
沉默与压抑，取代了不久前的喧嚣。
李烽校尉的眉头再也没有舒展过，他时常独自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苍茫的雪景，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苏合率领的狄兵，如同附骨之疽，活动范围越来越靠近基地外围。
几次小规模的侦察遭遇战，虽然凭借“尖刀队”的悍勇和老韩的精准并未吃亏，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一旦对方完全锁定他们的藏身范围，大规模的围攻将不可避免。
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哪怕只是给绝望的人们一个看得见的盼头。
这一日，在结束了又一次令人沮丧的、收获寥寥的狩猎采集队伍汇报后，林烨找到了李烽。他没有提及那秘密的土豆试验田，而是提出了另一个看似更加务实，却也极为大胆的建议。
“校尉，坐等粮尽，无异于自毙。狄人封锁日紧，外出获取粮食风险越来越大。”林烨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能否……在洞内，或者附近寻找一些相对隐蔽、背风向阳之处，尝试开垦小片土地？”
“开垦土地？”李烽猛地转过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林烨，你疯了不成？如今是什么时节？寒冬腊月！土地冻得比铁还硬，你能种出什么？草根都挖不动！”
“并非种植寻常五谷。”林烨早已准备好说辞，他不能透露土豆，但可以借用“异人师父”的名头提出一些超越常规的理念。
“家师曾言，天地万物，并非全然遵循四时之序。有些奇特种籽，或可耐极寒，或可在特定环境下生长。即便不成，整理出土地，来年开春也能抢先一步播种，总好过届时手忙脚乱。”
“而且，让弟兄们有事可做，看着土地被开垦出来，心中总会存有一份对未来的念想，这比单纯坐着挨饿等死要强。”
最后一点，打动了李烽。他深知士气的重要性。眼下这种绝望的等待，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若能给士兵们一个目标，哪怕这个目标看起来多么荒谬，也能暂时凝聚人心。
沉吟良久，看着林烨那双沉静却充满坚持的眼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某便准你所请！但切记，规模不可过大，地点必须极其隐蔽，绝不能被狄人探马发现！”
“明白！”
有了李烽的首肯，林烨立刻行动起来。他并没有动用“尖刀队”这些核心战力，而是将主意打到了那些因伤病或体力较弱无法参与高强度战斗和狩猎的士兵，以及部分工匠眷属身上。这些人数量约有四五十，平日里大多做些杂役，士气最为低落。
将这些人召集起来，没有描绘任何不切实际的蓝图，只是用最朴实的话语告诉他们：“我们不能坐着等死。校尉下令，要我们在洞内和附近安全的地方，开出几片地来。”
“不是为了立刻就有收成，是为了给明年，也给我们自己，留个念想。有力气的，跟我去搬石头、松土；没力气的，帮忙捡拾碎石、收集可用作肥料的腐殖。只要我们还在动，就还有希望！”
他的话语没有多少煽动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行动力。在这些近乎绝望的人听来，“动起来”本身，就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
地点经过反复勘察，最终选定了三处：一处位于岩洞体系内另一个较大的、有顶部裂隙透光的侧洞，这里相对背风，温度比主洞略高；另外两处则在岩洞入口附近，利用山体和巨石形成的天然夹角，极其隐蔽，从外部难以察觉。
开垦工作，在严寒中艰难地展开了。
所谓的“军田”，其实不过是可怜的一小片、一小片土地。士兵们用简陋的工具——甚至是削尖的木棍和从狄人那里缴获的、已经有些破损的刀剑，拼命地敲打着冻得坚硬如石的地面。每一次挥下，都只能溅起几点冻土碎渣，虎口被震得发麻。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没有牲畜，所有的工作全靠人力。需要将大块的岩石搬开，将板结的土块一点点敲碎，还要费力地从远处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边，取来相对湿润的泥土进行混合改良。
林烨根据脑海中零星的农业知识，指挥人们收集洞内积累的鸟类粪便、腐烂的草木叶片，甚至是一些动物骨骼磨成的粉，混合起来，作为极其原始贫瘠的“肥料”。
寒冷消耗着他们本就不多的体力，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们的意志。
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破裂，与冰冷的工具和泥土粘在一起，钻心地疼。
没有人抱怨，或者说，连抱怨的力气都已经失去。他们只是麻木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敲打、挖掘、搬运的动作，眼神空洞，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苦修。
林烨身先士卒，他与这些“垦荒队”的士兵一同劳作，手上同样布满了血痕和冻疮。
林烨沉默着，用行动代替言语。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也像一面不倒的旗帜。
张铁拖着伤腿，负责指挥和协调。赵德胜和吴铁匠在照料秘密试验田之余，也时常过来指点，如何辨别土质，如何利用有限的材料改善土壤。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三片“军田”在无数血汗的浇灌下，终于初具雏形。
虽然面积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两亩地，土地也远称不上肥沃，但在这一片死寂的冬日山峦中，这几片被精心整理过的、裸露着深色土壤的土地，却散发出一种顽强而悲壮的生命力。
它们像几块粗糙的补丁，打在了基地绝望的底色上。
士兵们看着这些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麻木，而是一种混合着茫然、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待。
他们开始私下里低声交谈，猜测着林屯长到底想在这里种下什么神奇的种子，是否真的能在冬天发芽。
希望，如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虽然看不见，但其存在本身，已经开始悄然改变着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片脆弱的、刚刚萌芽的秩序与希望之外，危险的阴影正在急速逼近。
老韩带着一身寒气与凝重，再次找到了正在“军田”旁检查土壤的林烨。
“屯长，苏合的人……摸到十里外的野狼峪了。”老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冰冷，“他们派出了更多的山地斥候，我们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得只剩下最后这几座山头了。看他们的架势，最多再有五六天，就能完成合围，找到我们的确切位置。”
林烨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向洞外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的脸上。
内部的尝试刚刚开始，外部的绞索，却已即将收紧。
开垦出的军田，能否等到播种和收获的那一天？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为这片刚刚开垦出的、承载着微弱希望的土地，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无论是用何种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