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在中秋前收到过陌生的月饼?不是朋友寄的,不是公司发的,快递盒上只有你的名字和地址,寄件人那一栏的字迹像被雨水泡过的糖,化得模模糊糊,只抠得出“中秋”两个字。陈月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是她搬进秋实里小区6栋302的第三个中秋。
秋实里是个建成快三十年的老小区,外墙爬满的爬山虎到了秋天就黄一半枯一半,风一吹,枯叶子落在阳台栏杆上,“啪嗒”一声,像有人用指甲轻拍。陈月选这儿,是因为离她做平面设计的工作室近,步行十五分钟就到,更重要的是房租比周围低四百块——房东老秦递钥匙时,袖口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水泥灰,眼神总往阳台的方向飘,像那里藏着什么没说的话。“姑娘,”他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这房子空了两年,前租客是个姑娘,走得急,没留联系方式,就把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
签合同那天是八月初十,离中秋还有七天。陈月抱着刚买的收纳箱进门时,先闻到一股味——不是老房子的霉味,是淡淡的、像红枣泡在水里发馊的甜腥气,飘在客厅的沙发附近,绕着鼻尖转。她问老秦“是不是通风不够”,老秦赶紧打开阳台窗户,风灌进来时,他手忙脚乱地把窗帘拉了拉,“老房子都这样,通两天风就好了”。陈月没再多问,只当是前租客留下的旧东西味,直到她擦沙发时,发现米白色布面的扶手上,有个浅褐色的印子,指甲盖大小,用清洁剂擦了三遍,那印子不仅没掉,反而淡得像层雾,盯着看久了,眼晕。
搬进去的头三天很安静。陈月白天泡在工作室改稿子,晚上回来就煮碗面,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吃。八月十三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十点,走在小区里时,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是自己的,是轻悄悄的,像有人穿着软底鞋跟在后面。她回头看,路灯下只有桂花树的影子晃,枯叶子落在地上,被风卷着追她的脚后跟。到302门口时,她看见门垫上摆着个快递盒,浅金色包装纸印着小朵的桂花,角落贴的快递单上,收件人“陈月”两个字写得软乎乎的,寄件人那一栏是空白,只有用红笔写的“中秋快乐”,笔尖顿得重,纸都洇透了。
“谁寄的啊?”陈月嘀咕着把盒子拎进来。她查了所有购物软件,没订过月饼;问了朋友和同事,也没人说要寄。盒子不重,拎在手里却有点坠手,像裹了层湿棉花。拆开包装纸时,那股甜腥气又飘来了——比之前浓,混着点老衣柜里的霉味,钻鼻子。里面是个暗红色的木盒,盒盖上刻着朵莲花,花瓣的纹路里嵌着点灰黑色的碎末,指甲抠了抠,是头发——细而软的黑色长发,缠在指缝里,像刚从谁头上扯下来的。
打开木盒的瞬间,陈月的胃里一阵发紧。里面摆着四块月饼,都是圆形的,表皮是深褐色,硬邦邦的像裹了层蜡,没有印任何花纹,只有一块月饼的侧面,沾着点浅褐色的东西,干得发脆,像结痂的血。她拿起一块掂了掂,比普通月饼沉不少,凑近闻时,甜腥气裹着点铁锈味往喉咙里钻,像有人把红枣和血混在一起熬了。“肯定是坏了。”她赶紧把月饼放回木盒,塞到阳台储物柜的最里面——那里堆着她没拆的快递箱,正好把木盒挡得严严实实,眼不见心不烦。
那天晚上,陈月睡得不踏实。夜里两点多,她被一阵“窸窣”声弄醒,不是窗外的风声,是从阳台传来的,像有人在翻她的快递箱。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阳台照——储物柜的门开了条缝,里面的快递箱歪歪扭扭倒了一片,那只暗红色的月饼木盒,正摆在储物柜顶上,盒盖开着,四块月饼少了一块。
陈月的心跳“咚咚”撞着胸口,脚底板发凉。她明明把木盒塞在最里面,还压了两个重快递箱,谁能把它拿出来?还拿走了一块月饼?她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冷风裹着桂花香吹过来,却压不住那股甜腥气——木盒旁边的地板上,滴着几滴浅褐色的水,像月饼渗出来的汁,顺着地板缝往客厅流。她往楼下看,小区里的路灯亮着,空荡荡的,只有桂花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像有个瘦高的人影站在树底下,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对着302的方向。
第二天早上,陈月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那块失踪的月饼。表皮被咬了一口,露出里面的馅料——不是豆沙也不是莲蓉,是暗红色的,裹着点细碎的、像肉沫的东西,还沾着几根黑色的长发,缠在茶几的木纹里,像条蜷着的小蛇。她刚想伸手拿,手指碰到月饼的瞬间,突然觉得凉——不是室温的凉,是像摸了块冰,冻得指尖发麻。
“这到底是谁搞的鬼?”陈月又气又怕,拿着月饼去敲隔壁张婶的门。张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退休后天天在小区里遛弯,谁家的事都能说上两句,门上还挂着去年中秋贴的福字,边角都卷了。她开门看见陈月手里的月饼,脸色“唰”地白了,手赶紧往身后藏,围裙上沾着的桂花掉了一地,声音都发颤:“姑娘,你……你从哪弄来的这月饼?”
“门口捡的快递,”陈月把月饼递过去,“张婶,您见过有人送这种月饼吗?昨晚还少了一块,今天又出现在茶几上,上面还有头发。”
张婶没接,往后退了一步,门差点夹到陈月的手。“别拿进来!”她压低声音,眼睛往楼道里瞟了瞟,喉结动了动,“这月饼……前两年中秋,302的租客也收到过,也是没寄件人的,后来那姑娘……就没再从屋里走出来过。”
陈月的后背一下凉了,手里的月饼差点掉下去:“前租客?房东老秦说她走了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走了?”张婶冷笑了一声,嘴角扯着点苦相,皱纹里都堆着怕,“是走了,抬着走的,用白布裹着,脸都没露。那年中秋过后没几天,物业老王去查水表,发现302的门没锁,进去就看见……客厅的桌上摆着这月饼盒,里面少了三块月饼,那姑娘躺在沙发上,脸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半块月饼,嘴角全是血,沙发扶手上就有你擦不掉的那种印子——后来才知道,是血渗进去了。”
陈月手里的月饼“啪”地掉在地上,表皮摔裂了,里面的暗红色馅料露出来,沾着的长发缠在瓷砖缝里,像活了似的。她突然想起搬进来时闻到的甜腥气,想起老秦袖口的水泥灰——那灰,是不是封墙时沾的?
“后来警察来了,查了半天也没查出啥,只说姑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中毒,”张婶接着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陈月耳边,“可我们都知道,她是收到那月饼后才出事的。去年中秋,6栋有个小伙子租了301,也收到了这月饼,他胆子大,没敢吃,直接扔到小区后门的垃圾桶里,结果第二天早上,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腿断了两根,现在还在老家养着呢——扔月饼的垃圾桶里,第二天多了块一模一样的月饼,咬了一口的。”
陈月捡月饼的手停在半空,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起老秦递钥匙时说的“前租客走得急”,想起阳台储物柜里的木盒——那盒子,是不是周杏当年装月饼的?
那天下午,陈月没去工作室,坐在家里盯着阳台的方向发呆。她想把月饼盒扔了,可刚走到储物柜前,就听见客厅的座机响了。这座机是前租客留下的,黑色的机身,听筒线绕了两圈,像条蜷着的蛇,陈月本来想拆了,老秦说“留着吧,万一有急事”,她就没动。
接起电话,那边没人说话,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混着一道很轻的女声,像含着水似的,贴在耳边:“月饼好吃吗?我等你好久了。”
陈月猛的把听筒摔回底座,听筒撞在上面,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她转头看客厅,茶几上的月饼不见了——不是掉在地上的那块,是木盒里剩下的三块,全没了。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沾着点暗红色的印子,和沙发扶手上的一模一样,裙摆还沾着点水泥屑,像刚从墙里爬出来的。
“谁的衣服?”陈月的声音发颤。她走过去,伸手想摸连衣裙,指尖刚碰到布面,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腥气——和月饼的味道一模一样。裙子的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照片有点发潮,边缘卷了,上面是个穿连衣裙的姑娘,眉眼弯弯的,手里举着块月饼,背景是秋实里小区的桂花树,树底下还站着个男人,侧脸像老秦。照片的背面,用红笔写着两个字:周杏。
“周杏……是前租客?”陈月攥着照片,手在抖。她想起张婶说的“姑娘躺在沙发上”,想起连衣裙领口的印子——这裙子,会不会是周杏死前穿的?
就在这时,阳台的储物柜“砰”地一声自己开了,里面的快递箱全掉在地上,那只暗红色的月饼木盒摆在最上面,盒盖开着,里面摆着四块月饼——不是剩下的三块,是完整的四块,表皮还是深褐色,侧面沾着的浅褐色印子,像刚滴上去的,还发着潮。陈月盯着木盒,突然发现盒盖上的莲花纹路里,嵌的不是头发——是指甲,碎碎的,淡粉色的甲油还没掉干净,和她之前在沙发缝里摸到的半片指甲一模一样。
“是周杏的……”陈月的心跳快得要蹦出来。她转身想跑,却看见客厅的窗户自己开了,风刮进来,把连衣裙吹得飘起来,像有人穿着它在转圈。窗户外面,桂花树的影子晃进来,落在地板上,慢慢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米白色连衣裙,手里举着块月饼,慢慢往沙发走。人影的脸看不清楚,只看见嘴角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馅料。
“你怎么不吃啊?”人影开口,声音就是电话里的女声,甜腥气跟着飘过来,“我做了好久的月饼,每年中秋都等你——老秦说,会有人来住的,会帮我把墙砸开的。”
陈月的腿软了,坐在地上。她看着人影慢慢清晰——是照片上的周杏,脸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光,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像被什么东西勒过。“老秦……老秦是你什么人?”
“远房舅舅,”周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哭腔,“我爸妈去年春天走了,留了这房子给我,他说帮我打理,骗我签了过户合同,我发现后跟他吵,他把我推到沙发后面的墙,我的头撞在水泥上,流了血……”她指了指沙发后面的墙,“他怕我报警,就把我藏进了墙里,用水泥封了,还让老王帮他刷墙,说‘遮遮脏印子’;张婶看见他搬水泥,躲在门后没说话——他们都怕他,都不帮我。”
陈月顺着周杏的手指看过去,沙发后面的墙颜色比别的墙深一点,像刚刷过,墙角还沾着点没清理干净的水泥屑——和老秦袖口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是老秦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小陈,你在家吗?我来看看水表,前几天忘了抄。”
陈月刚想说话,周杏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冰,指尖还沾着点水泥灰。“别开门,他是来拿月饼盒的,去年他就把301小伙子的月饼盒拿走了,怕我找到人帮我。”
敲门声越来越急,老秦的声音也变了:“小陈!开门!再不开门我用备用钥匙了!”接着,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了起来,“咔嗒”一声,门开了。
老秦走进来,看见陈月坐在地上,手里攥着周杏的照片,脸色一下变了,从红到白,再到青,像翻书似的。“你……你从哪弄来的照片?”他冲过来想抢照片,陈月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沙发后面的墙:“周杏在里面,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的?你还骗我,说她走了!”
“你别听鬼话!”老秦的眼睛红了,像疯了似的,伸手要抓陈月,“那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墙的!跟我没关系!张婶看见了,她能证明!”
“我没看见!”门突然又开了,张婶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菜篮子,脸色惨白,菜叶子掉了一地,“我当时在屋里做饭,没看见他藏人!是老王帮他刷的墙,老王能证明!”
物业老王正好从楼下上来,听见声音,在门口停住,手里攥着个油漆桶,油漆晃出来洒在地上,“我没帮他刷墙!是老秦给了我两百块,让我把墙刷了,说‘遮遮脏印子’!我哪知道里面有人!他还说,要是我敢说出去,就把我偷拿小区废品的事捅出去!”
三个人吵了起来,互相推搡,之前说过的“实话”全成了漏洞。老秦喊着“不是我杀的”,张婶哭着“我怕被报复”,老王骂着“老秦骗我”,客厅里的座机还在响,“铃铃铃”的声音裹着周杏的哭声,像一张网,把他们都罩在里面。陈月拿出手机,按下录音键——她早就打开了录音,从老秦进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话都录了下来,手因为紧张,手机在手里抖,录到老王骂街时,还漏了半句,可足够了。
她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声音很稳,只有尾音在抖:“秋实里小区6栋302,我找到两年前失踪的周杏的线索了,房东老秦把她藏在沙发后面的墙里,还有两个证人。”
老秦听见“派出所”三个字,腿一软,坐在地上,手撑着地板,摸到了那块掉在地上的月饼,他尖叫起来:“啊!是她的月饼!是周杏的!她来找我了!”
民警来的时候,老秦、张婶、老王都瘫在地上,没人再撒谎——老秦的袖口沾着水泥灰,张婶的围裙上还沾着周杏连衣裙上的桂花,老王的油漆桶里,刷墙的油漆和沙发后面墙的颜色一模一样。民警用工具撬开沙发后面的墙,水泥块掉下来时,裹着点黑色的长发和暗红色的血痂,墙里面,蜷缩着一具骸骨,手里攥着半块月饼,领口处露着半枚银色的耳钉,耳钉上刻着个“杏”字——和照片上周杏戴的一模一样。
周杏站在墙角,看着骸骨被抬出来,嘴角慢慢向上弯了弯,像松了口气。她转头看向陈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变透明,像被风刮走了似的,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桂花香,飘在客厅里——那香味很干净,没有了之前的甜腥气,像真正的中秋桂花香。
后来,老秦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张婶和老王因包庇罪判了缓刑。陈月搬离了秋实里小区,再也没回去过。那年中秋,她没吃月饼,只是在工作室的窗台上摆了束桂花,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总想起周杏照片上的笑脸——要是没遇到老秦,周杏大概也会和别人一样,中秋和朋友吃月饼、赏月亮吧。
你要是以后中秋收到陌生的月饼,尤其是没寄件人的,别忙着拆。先看看快递单上的字迹,是不是软乎乎的,纸有没有洇透;再闻闻盒子的味道,有没有奇怪的甜腥气;要是住在老小区,问问邻居——有没有哪个租客,再也没从屋里走出来过,有没有哪个房东,总躲着提前租客的事。
毕竟,不是所有中秋的月饼,都是用来团圆的。有些月饼里裹着的,是没说出口的委屈,是藏在墙里的真相,是等了一年又一年的“我想出去”。要是你真的收到了,别扔,也别吃,把它放在阳台的角落里,对着月亮说句“我知道了”——说不定,那个等了很久的人,就会松口气,再也不找你了。就像秋实里的桂花,今年秋天又开了,只是没人再看见,有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树下举着月饼,等有人帮她把真相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