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公主话音落,缓缓走到白骨将军身旁。
他依旧是副光秃秃的骨架,鲜红色盔甲像浸透了血,空洞眼眶里两簇绿油油的火焰,在夜里瞧着格外骇人。
这模样若是被旁人撞见,不是吓晕过去,也得吓个魂飞魄散。
可在云浮公主眼里,这是她的陆越,是她等了百年、曾想遗忘、曾想怨恨,最终却依旧深爱的人。
人生能有几个百年可挥霍?
也正因如此,她对穆娘说的那些话,全是掏心掏肺的真心。
她凝脂般的玉手,与白骨将军狰狞的十指相扣,两人相视一笑,百年时光仿佛都融在了这抹笑意里。
我看在眼里,心头也忍不住泛起波澜。
“司衡,”我轻声呢喃,“要是我和你分开百年,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被人这样放在心上记着,该是多幸福的事啊。
司衡没有半分犹豫:“我是非人,记忆和寿命一样长久,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忘。”
他没提半句情爱,可这句笃定的承诺,却让我心里的安全感满得快要溢出来。
穆娘听到这番话,也怔怔地站在原地。
过了许久,她缓缓转过身——怀中空抱着苍老尸身的魏郎,正含着泪,痴痴地望着她。
“穆娘。”
魏郎看着她,努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别哭。”
明明他自己的眼泪还在悄悄往下淌,可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竟像极了两人初见那一刻。
穆娘顿住脚步。
下一秒,她慢慢朝魏郎走去,微微俯下身。
月光穿透她缥缈的魂魄洒落,她抬起自己粗糙的手,也用温柔的声音安抚:
“别哭。”
话音刚落,那只半透明的手就被魏郎紧紧攥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攥得牢牢的,再也不肯松开。
一旁静静看着的宋和,默默走上前,在魏郎身边单膝跪地,伸出手:
“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来安葬……她的尸身吧。”
“我会带她回山中,埋在庙宇旁,逢年过节,都给她敬上香火。”
他虽是个普通人,可经了今晚这些事,此刻没人会不信赖他。
魏郎缓缓松开手,任由宋和抱起捡骨婆婆苍老的尸身。
她太老了,骨骼萎缩,肌肤干瘦,被抱起时轻飘飘的,像个孩子。
魏郎看在眼里,眼圈又一次红了。
他紧紧握着穆娘的手,轻声问:“我的骸骨呢?”
“要是可以……我们能不能同葬一穴?”
穆娘愣了一下,随即带着恳求的目光看向我们:“魏郎的骸骨,我供在帝都青玄观了。”
这……
宋和犹豫地看向我,我立刻点头:
“婆……穆娘,”我望着眼前年轻的少女,由衷地为她笑着,“要是你愿意,等我到了帝都,就去青玄观请回他的骸骨,托人送回来。”
“只是我这一路赶路,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能到,要是等得久了……”
“你肯帮忙,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穆娘打断我的话,又看向身旁满眼希冀的魏郎:
“能有这样的缘分,已是上天垂怜,不管结果如何,我和魏郎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既然如此,宋和依旧抱着捡骨婆婆的尸身,郑重地对他们点头:“放心。”
“逢年过节的香火,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断。”
“就当是……”他心疼地看了咏娘一眼,补充道,
“就当是我在为自己积些功德。”
……
“喔喔喔——”
寂静的都城里,三声鸡鸣突然响起。
天边启明星亮起,黎明快要到了,百鬼即将离去。
悬浮在半空的高大城楼,传来低哑的轰鸣声,那扇玄黑大门正缓缓闭合。
穆娘和魏郎对视一眼,对着我们深深磕了个头,而后迅速朝前方飘去。
他们要入鬼门蕴养魂魄,从此山高水远,人鬼殊途。
……
另一边。
云浮公主早已抛下了鬼王之位——那是她在阴间争斗多年才攥在手里的权位。
可此刻,她只是欢喜地依偎在白骨将军身侧,对他嫣然一笑:
“天亮了,我们也上山吧。”
人世间阳气盛、人声杂,既然要做未来的山神土地,便从今天起,在山中定居。
鬼门关发出一声巨响,而后在半空消失不见。
下一秒,整座寂静的城池仿佛苏醒过来,鸡鸣、狗吠、人声,渐渐清晰起来。
我却上前拦住了他们。
“太阳还没升起来,阳气不算盛,你们这么早上山做什么?陆将军,难道你不想看看自己陪葬的那些黄金珠玉吗?”
那些东西,单靠宋和,可搬不动。
一提起黄金,云浮公主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白骨将军:
“陆越,你不是说过,当初在军中为了尽快融入,学了一嘴脏话和粗鲁举止吗?”
“这样的你,我还没见过呢。”
白骨将军像是僵在了原地,眼眶里的幽火瞬间缩小,骨头“咔咔”作响,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直到云浮公主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他才支支吾吾道:
“就是些寻常的……我现在已经忘了……”
咏娘左右看了看,突然出声:
“我知道!我知道!”
“我还没死透的时候,听过主人说话,记得可清楚了!”
白骨将军愣住了。
我也想起天眼中看到的画面——咏娘还活着时,听到的白骨将军的声音是——
下一秒,我赶紧捂住了嘴。
只见咏娘清了清嗓子,学着记忆里主人的模样,脸色一沉,大声骂道:
“格老子的,是谁把本将军吵醒?”
接着她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送个丫头片子过来做什么?要送也送个风骚些的娘们……”
宋和怀里还抱着捡骨婆婆的尸身,此刻忍不住想笑,却腾不出手去捂咏娘的嘴。
我实在憋不住,和小莲、灯笼一起,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