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悦那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暖阁里回荡，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促狭，她深深地望了薛兮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好自为之”，随即便轻盈地转身，裙摆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消失在门外。
“吱呀”一声轻响，门扉被侍女从外面合拢。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前一刻还因公主在场而尚存一丝流动的空气，此刻彻底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薛兮宁的心口。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身后不远处，周采萍那几乎要停止的、刻意压抑的气息。
冷汗，无声无息地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鬓边悄然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那道目光，那道来自上首主位、属于的目光，像两道淬了冰的利刃，牢牢地钉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个分明。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背后的衣衫正一点点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肌肤上，黏腻得难受。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细长的丝线，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就在薛兮宁以为自己快要在这窒息的沉默中崩溃时，那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了，不带一丝温度，却比冬日的寒风更能刺入骨髓。
“青绿庄之行，你玩得可还尽兴？”
薛兮宁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他问得平淡，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她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
她完全摸不准这位煞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强撑着笑意，恭敬地垂下眼睑：“托殿下的福，青绿庄景致宜人，兮宁……很喜欢。”
“是么？”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迫人的压力骤然加剧，“既然如此喜欢，为何独独送我一枝山茶？”
轰的一声，薛兮宁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他……他竟然真的收了那枝花？
而且还记到了现在？
甚至，听这兴师问罪的口气，他还因为这区区一枝花耿耿于怀？！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般。
她以为他会像对待旁人送的重礼一样，随手丢弃，不屑一顾。
毕竟，那只是她为了避开旁人，情急之下随手折下的一枝普通山茶，甚至连个像样的花瓶都没有，就被她硬塞给了他的随从。
她送给萧明悦的是精心挑选的兰草，送给几位世家小姐的是珍稀的并蒂莲，唯独对他，是这般敷衍。
原来他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他还在意。
“这人脑子有病吧！送朵花还要分三六九等？他缺我这一朵破花吗！”薛兮宁在心里疯狂咆哮，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色，反而挤出一个愈发谦卑温顺的笑容，眼睫微颤，一副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模样：“殿下……殿下息怒。兮宁以为，寻常花卉俗物，怕是入不得殿下的眼，唯有那山茶，于寒冬中傲然绽放，其风骨……其风骨或可与殿下匹配一二。是兮宁……是兮宁唐突了。”
这番话说得她自己都想吐，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掐得发白。
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光深沉，仿佛在辨析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假。
那审视的目光，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难熬。
薛兮宁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他看穿了，额上的冷汗更多，几乎要汇成小溪。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被他这么盯着，她迟早要露出破绽。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薛兮宁急中生智，福至心灵地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而带有一丝仰慕：“久闻殿下棋艺高绝，名满京华。兮宁不才，平日里也略通棋理，不知……不知是否有幸，能向殿下讨教一二？也好过在此枯坐，辜负了这窗外的好景致。”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这尴尬的对峙，巧妙地引向了一场风雅的消遣。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看见，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意外、探究，以及一丝……兴味的复杂神色。
他似乎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她竟敢主动提出对弈。
薛兮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赌徒，刚刚押上了自己全部的筹码，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靠回椅背，那迫人的气场稍稍收敛，随即从容地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这边走来。
他没有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而是走到了她身侧的另一张矮几旁，缓缓落座。
“你倒不怕我。”
他的声音很低，近得仿佛就在她耳边低语，带着一丝莫名的喟叹。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暗影倏地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屋内唯一的烛火被穿堂而过的微风吹得猛地一晃，光影摇曳，将两人对坐的剪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纠缠拉长，变形扭曲，气氛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得诡谲起来。
周采萍低呼一声，连忙上前稳住烛台。
薛兮宁的心脏也随着那晃动的烛火狠狠一缩。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
那道暗影，究竟是风吹动的树影，还是……真的有人在窥视？
她收回目光，正对上投来的视线。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周采萍已经手脚麻利地取来了棋盘和棋子，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
黑白分明的玉石棋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泾渭分明，一如眼前的局面。
棋盘已设，退路已断。
薛兮宁看着眼前这纵横交错的十九道线，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提议下棋，或许是今夜……犯下的最愚蠢，也最致命的一个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