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之上,星罗棋布,黑白子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可这番风雅景致,在薛兮宁眼中却不啻于天书。
她执黑子,几乎是每落一子,便被闲庭信步般地轻松吃掉一大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的大龙已被屠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枚残兵败将,在棋盘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全然没有寻常贵女落败后的羞赧或强撑,反而坦率得可爱:“殿下,这棋不下了!再下下去,我怕是连裤衩都要输给你了。”
这句混不吝的市井浑话,让一旁侍立的宫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下头,生怕看到靖王殿下发怒的模样。
然而,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竟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他见惯了名门闺秀们故作矜持的娇态,也厌烦了她们工于心计的试探。
眼前这个女子,粗糙,鲜活,像一株迎着烈日生长的野草,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反而让他紧绷许久的心弦,悄然松动了一瞬。
“棋品如人品,你虽棋艺不精,却坦荡率真,不失为一种风骨。”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静谧的夜里,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人的耳膜。
薛兮宁撇撇嘴,正想说“风骨不能当饭吃”,却见伸手去捡拾一枚她刚才不小心碰掉的棋子。
巧的是,她也正下意识地伸手去够。
两人的指尖,在冰凉的玉石棋子之上,猝不及防地相触了。
那触感,如电流般一闪而过。
薛兮宁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识趣地静止。
的手指也僵在了半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短暂的接触中,她指尖的温软与微凉。
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同被沸水冲开的茶叶,在两人之间缓缓舒展,茶烟袅袅,暧昧升腾。
薛兮宁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她不敢去看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棋盘上自己那片惨不忍睹的“尸骸”。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即将发酵之际,一名亲卫步履匆匆地从殿外走入,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简:“殿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只一瞬间,周身那丝若有若无的温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沙场将帅的凌厉与森然。
他接过密报,迅速拆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信纸,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本王有要事处理,你自便。”他留下这句话,甚至来不及再看薛兮宁一眼,便披上大氅,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偌大的偏殿,瞬间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薛兮宁和一盘残局。
她怅然若失地坐了片刻,心头那点刚刚萌芽的异样情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冲散了。
正当她准备起身告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走近,是周采薇。
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屈膝一礼:“薛姑娘,我们公主殿下想请您去暖阁一叙,说是有几句体己话想单独与您说,以感谢您今日的相助之恩。”
薛兮宁有些意外,但想到那位骄纵的公主或许真有什么事,便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周采薇引着她,却并未走向灯火通明的宫殿群,反而绕过假山,穿过一条越走越偏僻的抄手游廊。
四周的宫灯越来越稀疏,伺候的宫人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她们二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薛兮宁心底渐渐升起一丝警惕,她停下脚步:“周采薇,暖阁怎会在这等偏僻之处?”
周采薇的笑容依旧柔和,语气却不容置喙:“公主喜静,特意选了此处。薛姑娘,请吧,就在前面了。”
她指着前方一扇紧闭的小门,那门嵌在一段高大的宫墙里,样式古旧,门上连个像样的门环都没有,看上去倒像个废弃的储物间。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薛兮宁的心。
她本能地想后退,但周采薇已经抢先一步上前,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阴冷、混杂着陈年灰尘与某种说不出的腥臊气息的空气,从门内扑面而来。
就是现在!
薛兮宁浑身汗毛倒竖,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
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推来,薛兮宁一个踉跄,身不由己地跌进了门内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砰!”
她身后,沉重的木门被狠狠关上。
紧接着,是铁锁落下的“咔哒”声,那声音冰冷而绝望,像死神的宣判,彻底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门外,周采薇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方才推人的那一瞬,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耳边回响着主子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事成之后,你便是本宫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宫女;若有差池,你全家都将为你的愚蠢陪葬。”
怨恨、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江倒海。
她怨恨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将她当成一把用完即弃的刀,也怨恨自己命运如蝼蚁,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她缓缓转过身,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沉重而痛苦。
这条通往荣华富贵或是万劫不复的路,她终究是踏上了。
渐渐的,她眼中的挣扎与恐惧褪去,被一种彻骨的麻木与绝望所取代。
而密室之内,薛兮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后背因刚才的撞击火辣辣地疼。
黑暗中,一个粗重如野兽般的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终于看清了室内的情景。
这是一个狭小的石室,空无一物,而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正缓缓站起。
那是个男人,一个壮硕到不像话的男人。
他身上只穿着破烂的囚服,肌肉虬结,手腕脚踝上都扣着沉重的铁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的头发脏乱地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理智、闪烁着癫狂与暴虐光芒的眼睛。
他看到了她,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一头即将扑食的饿狼,一步步向她逼近。
这是薛兮宁脑中唯一的念头。
可这斗室不过方寸之地,她退了三步,后背便抵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再无退路。
男人越来越近,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欲望与疯狂。
怎么办?
怎么办!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也绝不会有人听见。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搜索着一切可能的求生方法,却一片空白。
恐惧像一张大网,将她的思维彻底勒死。
眼看那双粗糙的大手就要抓到自己,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而来。
绝望之中,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荒唐念头,鬼使神差地从她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个步步紧逼的痴傻大汉,吼出了她这辈子说过最离谱、也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我是你妈!”
声音在密闭的石室中回荡,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魁梧的男人,那双即将触碰到她的手,猛然僵在了半空中,距离她的脸颊不过一指之遥。
他那双原本只有癫狂与混沌的眸子,竟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混乱的涟漪。
痛苦、迷茫、挣扎……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交替浮现。
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野兽般的低吼,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呜咽。
薛兮宁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
这句被逼到绝境下胡言乱语的疯话,好像……竟然……真的戳中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