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混沌狂暴的赤红色眼眸,在听到“阿娘”二字的瞬间,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凶戾的火焰剧烈摇晃,竟奇迹般地慢慢熄灭了。
风无羁山峦般的身躯僵在原地,脸上的狰狞扭曲寸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孩童般的困惑。
他死死盯着薛兮宁,那目光不再是猎手锁定猎物的残忍,而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在陌生的人群中终于辨认出了一张模糊而熟悉的面孔。
薛兮宁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会戳破这个用性命做赌注的谎言。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她能做到的最温柔、最慈爱的笑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对,阿娘在。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风无羁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那股能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似乎正在从他体内潮水般退去,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更为深沉的痛苦。
他巨大的身躯突然一软,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
薛兮宁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裙角。
“疼……”他含混不清地呜咽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巨犬,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身体剧烈地颤抖。
“阿娘……疼……”
他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衣料,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布料捏碎。
那双刚刚褪去血色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泪水,透着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依赖与恐惧。
他不是在攻击,而是在求救。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薛兮宁心头一震,那极致的恐惧中,竟无可抑制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怜悯。
她被他牢牢地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疯癫的男人此刻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不得,也抱不住。
她一边要维持着“母亲”的假象安抚他,一边脑子飞速运转,寻找脱身之法。
就在这时,一阵微不可察的异响,让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声音来自院子角落里那口废弃的古井。
那是一种极轻微的、石头摩擦的“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井壁深处缓缓移动。
在这死寂的破院里,这声音被衬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薛兮宁的目光猛地投向那黑洞洞的井口,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自小便对这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有着莫名的恐惧,总觉得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怪物。
然而,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她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宝宝乖,你看,”她强压下嗓音里的颤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好奇和安抚,“那井里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指向那口古井。
风无羁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了。
薛兮宁趁机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裙角,动作轻巧,试图从他的桎梏中挣脱。
然而,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强撑的冷静早已濒临崩溃。
与此同时,百花宴的主殿内,看似平静地端坐于首席,幽深的凤眸却早已不见了半分宴饮的闲适。
薛兮宁离席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超出了一个正常更衣所需的时间。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身后的贴身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地躬身上前。
“封锁所有偏僻宫道和院落,派人去查薛家女眷的动向。”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另外,立刻将红珠和那个周采薇,秘密拿下,封住她们的嘴,押入暗牢。记住,动静要小,别惊动任何人。”
侍卫领命而去,的目光扫过殿内觥筹交错的众人,眉宇间的寒意愈发逼人。
一切都按照他预想中最坏的可能在发生。
一张精心布置的大网,从薛兮宁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悄然张开,而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宫城的另一端,东苑马球场上,长公主萧明悦一身红色劲装,正纵马驰骋,英姿飒爽。
一记漂亮的回击引来满堂喝彩,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入场内,不顾规矩,强行勒停了她的坐骑。
“秦承武!你放肆!”萧明悦被惊得险些坠马,看清来人是禁军统领后,顿时勃然大怒。
秦承武脸色铁青,翻身下马,一把拽住萧明悦的马缰,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公主,出事了!请立刻随臣来!”
萧明悦的怒火被他严肃到近乎惊恐的神情浇熄了一半,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被秦承武半强迫地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听完对方附耳说出的几句话后,这位向来骄纵尊贵的长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不……不可能!”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眼中满是惊慌与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把那个人……”她的话说到一半,便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能招来杀身之祸的诅咒。
破败的院落里,薛兮宁终于半哄半骗地将风无羁引到了古井边。
那井里摩擦的怪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风无羁好奇地趴在井沿,像个孩子一样探头向里张望,似乎真的被这个“游戏”吸引了。
机会!
薛兮宁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看准了院子另一侧那段相对低矮的围墙,那里杂草丛生,墙皮剥落,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动脚步,生怕惊动了那个随时可能再次发狂的男人。
一步,两步……她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风无羁依旧专注地盯着井口,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就是现在!
薛兮宁猛地转身,提起裙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面墙冲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她吞噬。
她手脚并用地攀上墙边的废弃石料,指甲在粗糙的墙砖上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了她从未有过的力量,她死死扒住墙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想要翻越这道隔绝生死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