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狼藉超乎想象,名贵的汝窑瓷器碎了一地,甜汤与药汁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赵羽峰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嘴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目赤红,充满了恐惧与混乱。
几个侍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远处,连大气都不敢出。
萧明悦的眼神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便冷得像淬了冰。
她没有理会那些碎片,也没有呵斥任何人,只是挥了挥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吩咐道:“都下去。”
侍女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萧明悦缓步走近,她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每一步都踏在狼藉的缝隙间,华美的裙摆却未曾沾染一丝污秽。
她蹲下身,无视赵羽峰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与药味,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温柔,轻轻握住了他胡乱挥舞的手腕。
“羽峰,没事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在。”
赵羽峰的挣扎瞬间停顿了一下,他迷茫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萧明悦平静无波的脸。
他像是认出了她,又像没有,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坏……坏女人……糖……”
萧明悦心中一刺,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与厌烦,如同深海的暗流,猛地翻涌上来。
她知道他口中的“坏女人”是谁。
又是柳婉馨,总有她的手笔。
嫁入国公府三年,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绣娘,日复一日地缝补着这个被旁人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家,而柳婉馨,就是那个总在暗处递刀子的人。
她的指尖微微发冷,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温婉。
她耐心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仔细擦去赵羽峰脸上的泪痕与口水,然后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一块未被动过的桂花糕,递到他嘴边。
“吃了药,就有糖吃。我们说好的。”
这套流程,她重复了无数遍。熟练得令人心疼。
赵羽峰果然被桂花糕吸引,像个孩子一样张开了嘴。
萧明悦趁机将另一只手中早已备好的安神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才将桂花糕喂给他。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蜷缩在她身边沉沉睡去,萧明悦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绷的背脊。
她为他换上干净的中衣,盖好被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才终于透出一丝凛冽的杀意。
柳婉馨,你一次次试探我的底线,真以为我萧明悦是泥捏的菩萨吗?
这一次,你该死了。
与此同时,赵国公赵之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亲卫统领单膝跪在地上,将公主府别院发生的一切,以及从那几个被抓的护卫口中审出的实情,一字不落地禀报完毕。
每多说一个字,书房内的温度就仿佛下降一分。
当听到“林贵妃的人”、“迷魂香”、“惊吓世子”这些字眼时,坐在太师椅上的赵之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并未出现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沉闷的声响,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亲卫统领心惊胆战。
直到禀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赵之远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器在摩擦:“那几个护卫,当值失察,惊扰世子,杖毙。”
“公爷……”统领猛地抬头,
“连同其家人,一并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踏入。”赵之远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我的话,不想说第二遍。”
“是!”亲卫统领瞬间冷汗涔涔,再不敢有半句求情,领命退下。
屋内只剩下赵之远一人。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老将,此刻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映出一片萧索。
他没有去处理后续,也没有立刻筹谋如何反击,而是转身走出了书房,径直去了赵羽峰的卧房。
萧明悦已经离开,房内点了安神香,赵羽峰睡得很沉,脸上还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稚气。
赵之远在床边坐下,粗糙的大手,轻轻抚上儿子紧握的拳头。
他微微用力,才将那小小的拳头掰开,掌心里,赫然躺着半块被捏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
看到这块糕点,赵之远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早已坚硬如铁的眼眶,竟猛地红了。
他想起了亡妻。
羽峰小时候最爱吃他母亲做的桂花糕,每次他犯了错,妻子总会罚他不许吃点心,可又心疼他,悄悄塞半块在他手心。
她说,我们的儿子,哪怕将来要顶天立地,也要让他知道,家里永远有他的一份甜。
可如今,他的儿子,却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将这一点点甜当成最宝贵的珍藏。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这位铁血老将的眼角滑落,砸在赵羽峰的手背上。
他迅速抹去,眼中那瞬间的柔情与悲怆,在烛火的摇曳下,迅速被一种焚尽八荒的狠厉所取代。
他俯下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儿子耳边立誓:“峰儿,爹在。谁也别想再伤你分毫。谁敢伸手,爹就剁了谁的爪子!”
宫墙之内,永宁宫灯火通明。
柳婉馨正对着菱花镜,用指尖蘸着胭脂,细细在唇上描摹。
镜中的女人,容颜绝美,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柔弱与妩媚,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心生怜爱。
“砰”的一声,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柳婉馨描摹的动作一顿,一抹嫣红在唇角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痕迹。
她眉头微蹙,透过镜子,看到了那个闯进来的身影——她的亲生儿子,二皇子萧承魏。
“母妃好雅兴。”萧承魏的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讥讽,“外面都快翻天了,您还有心思在这里描眉画红?”
柳婉馨放下胭脂,缓缓转身,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柔弱表情,轻声责备道:“承魏,你这是做什么?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体统?”萧承魏冷笑一声,几步上前,逼视着她,“赵国公府世子在公主别院受惊发狂,护卫被当场杖毙,全家流放!这件事,是不是母妃的手笔?”
柳婉馨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但她依旧强作镇定,眼波流转,委屈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那赵羽峰再不堪,也是国公府的世子,我害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萧承魏的声音陡然拔高,“为了给萧明悦那个贱人添堵!为了让你那个不成器的侄女能有机会踩着她上位!母妃,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蠢?”
他的质问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破了柳婉馨精心维持的伪装。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赵之远会如此雷霆手段,更没算到自己的儿子会这般不留情面地前来对峙。
就在母子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她的心腹女官周采薇急匆匆地从殿外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禀报道:“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传您立刻去御书房!”
柳婉馨心头猛地一跳,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知道了。”
她越过萧承魏,朝着殿外走去,背影依旧试图维持着平日的端庄与从容。
萧承魏没有再拦她,只是用一种冰冷的、看好戏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他知道,父皇的传召,意味着这场由她挑起的风波,已经彻底失控了。
夜色渐深,京城另一处,薛府的某个院落里却是一片静谧。
薛兮宁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边关,骑着她那匹心爱的小红马,手里挥舞着鞭子,正追着一群哭爹喊娘的纨绔子弟满街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快意恩仇。
她丝毫不知,在那些她看不见的深宅大院与巍峨宫墙之内,一张针对镇国公府的阴谋大网虽然暂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却也因此牵动了无数根新的丝线。
而其中一根,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重重屋檐,朝着她这个睡梦中的“恶霸”缠绕而来。
命运的齿轮,在她毫不知情的此刻,已然朝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开始了它的逆向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