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包沉默,因而听到了盘旋的风声。风声带来狗儿包里崔牛的哭声,悱恻缠绵,一波三折,像在讲长篇故事。他小小身体里装的中气不会比跟斗少。不稀奇,天天遭他娘修理,练出来的。
胡姬修理他跟修理他爹一样狠,也一样容不得人劝。
但修理一完毕他马上就能翻跟斗。这不,又翻过来了。眼见着就要翻进门,又掉头走了,往人多的大三包翻去。要不是戒严,他能一路翻到长安——他娘修理越狠,他翻得越凶。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姐姐这一走,胡姬怎么办呢?”崔花雨唉声叹气。
落葵欲言又止。
“姐姐想说什么?”
“我欠四季歌的,来日一定还。”
“姐姐不是四季歌的一员吗?”
落葵点头,笑着点头,但就势低头不语。崔花雨拿出酒,拿出酒杯,正准备倒的时候却又收起了酒。
花雨包又沉默。
不过有崔牛的跟斗帮忙折腾,雨花谷的时间还算好过。
夜幕降临时,许巨愁点头了。他的这个‘他’做事利索,一把火就将营帐给烧了。灰烬正好填了茅坑。
崔牛显然对这样一个引起全民警惕的“神秘友人”的离去感到遗憾,在谷口默默地翻着跟斗。当见到胡姬驾到,又默默地趴在地上,然后默默地被拖走。然后挨揍。挨揍无法做到默默。
站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哭声。别的星球应该也行,就是无法求证。
在默默的一顿晚饭过后,落葵回到磨牙包,收拾行李。崔花雨坐在门口数星星。夏秋交替的夜凉飕飕的。崔花雨问:
“往哪儿走?”
“海的方向。沙漠是死海,我想看看活海。”
“你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活得下去吗?”
“饿不死吧?好歹是个武林高手。”
“武功高和过日子是两码事。”
“试一把。”落葵强装笑脸,“实在不行找个人嫁了。”
“说心里话,假如放你和崔牛单独出去过活,我操心的是你。”
“看不出你这种人还能说出这种泯灭人性的话。”
“留在室韦吧,我能帮你找到安身之所。”
“不。接下来我要靠自己,从来没靠过自己,所以才活成了软骨头。我不能再让自己被自己瞧不起了。”
接下来是一段酝酿告别的深夜。不算繁密的星空,不算皎洁的月亮,却也构成了一个明朗的夜空。
龟酸七种准备好了一架土狗黄的马车。落葵喜欢这个颜色。在这个社会里,土狗黄总是给人以一种很好欺负的感觉。落葵其实也是。但她的心灵正在悄悄地发育,成长。她是一个晚熟的人。
约莫子时,行将离开的落葵被胡姬堵住去路。胡姬说:
“坏人跑了。明晚我请你俩,不,请所有人到阮郎馆好好庆祝一番,除了胡不来那个臭小子。”
落葵问:“干吗不让他去?”
“你不怕他翻桌子?”
“不怕。”
“别人怕。”
“你关得住他呀?”
“放马场去,他再能翻也翻不出高墙。”
“胡妹妹真是个好娘亲,管教有方。”
“就这样定下了,明晚不醉不散。”
“……不醉不散。”
胡姬转而对崔花雨说:“你三哥那混蛋不负责任。”
“又怎么了?”
“我梦见他变心了。”
崔花雨打了个空嗝:“他一回来,我就揍他。”
“你敢?”
“嫂嫂自己来好了,下手知道轻重。”
“逗我玩?”
“我哪里敢?”
“你不敢?你们总以为我就是个一无是处且飞扬跋扈的大花瓶。”胡姬哼了哼,然后调整出一种严肃的语气:“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是,但我一直在努力争取进步啊。别的不说,单说家里的大事小事——其实这十年来你们无论做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我从不过问,装天真。”
又说:“每当揍你哥,也是我装天真的表现,要不然他长得那么丑,我哪里还舍得揍他?”
崔花雨虽然早就适应了胡姬的行为逻辑,但这番话让她哀喜交并,除了一声感谢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感谢”都是多余的,胡姬也是这么理解的:
“嘴巴说谢谢有什么用?做点实在事儿,好好帮我想个办法,不能再让崔牛那小子翻跟斗了,瞧他那手脚茧子长的,像马蹄似的。但我最害怕的是,再这样下去,他会长成一个球。”
胡姬笑,又说:“葵姐姐要走,你们也不跟我商量。要我说,咱们一道回西北郊头,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姓崔。”
又问落葵:“你愿意叫崔落葵吗?”
“我愿意。”落葵眼里泪光闪烁。
自从患病以来,胡姬就没再开过玩笑,每一句话都像发誓那样认真。崔花雨自然笑不出来。但远在狗儿包床上睡觉的崔牛笑了。仿佛他听见了。笑声从夜空传来,像牛吼。
要不是遇上格外刺激的事情他不会这么笑。但不管如何笑,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这个小家伙要是安安分分的才教人担心,但这次大不同——笑声越飞越高。这要不是被鸟叼走,那就是学会了翻筋斗云。崔花雨大惊,倏然外冲,并对纷纷涌出门的龟哥龟嫂们喊:
“各位哥嫂留守谷中,以防有诈。”
话音未落,人业已腾空,循声追去。落葵的轻功与崔花雨存在明显差距,但愤怒使得她迸发出了平素从未有过的能量,并未被落下太多。她当然知道是谁掳走了崔牛——十般断天刀与八般弱水剑拖出两道长长的月光,杀心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浮现于脸庞。
望郎坡。
就在希女子与风夫人大战过的地方,崔花雨截下了许巨愁。这个版本的许巨愁略施粉黛,衣冠整洁,白发飘飘,举止灵逸,宛似仙人。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客气地问:
“不知尊驾拦我作甚?”
“放下娃娃。”崔花雨冷哼一声。
崔牛喊:“姑姑,宝宝还没玩够呢,先不放。”
“听见了吗?我们是好朋友。”许巨愁笑着将崔牛骑上肩膀,然后交代说:“坐稳了,但千万别碰我的发束与脸面。”
崔牛闻言,小心翼翼伸手,一边一只捏住他的耳朵:“碰到了吗?”
“恰到好处。就这样,别再动啦。”
崔牛大笑:“放心,宝宝一贯听话。”说着腾出一只手,照着他的太阳穴弹了一个脑瓜崩:“这下碰到了吗?”
“让你别乱动,我跟你姑姑有话说。”
“赶紧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多半句我就挠你的头。”崔牛连哄带骗,肯定是着急再次展翅翱翔。
“你敢挠我头,我敢要你命。”
就在这个时候,落葵也到场了。许巨愁马上切换表情,翻书似的。他动情地环顾天空:
“就知道小心肝会来找我。你可曾记得,咱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种稀薄如烟却又明亮如昼的月色底下?”
落葵怒骂:“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对不起,一见到你,我便情不自禁。”
“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又何必拿一个娃娃说事?”
“我看上他了,带回去好好养。”
“你祸害了杨它许岢还不够吗?”
“他俩怎么了?武功卓绝,人中龙凤,这还不够吗?”
“想要我跟你回去,便放下娃娃。”落葵不再浪费口舌。
“两者我都要。”
落葵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面:“放下娃娃。”
“别别别乱来。”许巨愁慌了。
又说:“沉下心,你沉下心来好好听我说,我保证将他当作亲儿子来养——咱俩亲生的儿子啊。”
又说:“我太想和你有个孩子了,可是你又不帮我。”
“骂你什么好呢?再恶毒的语言也配不上你。”落葵的眼泪打湿了十般断天刀。月亮在泪珠里滚动。
崔牛突然安静下来,那一双原本贼溜溜的小眼睛呆板地看看落葵,又看看崔花雨。反常反应反而说明他在思考。作为一个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虽然从来没有人夸过他聪明,但他打从满月起就没再尿湿过裤子,所以说他确实具有一定能力。
他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崔花雨的眼色。他最擅长看人眼色了,不然怎么能突破重重封锁的戒严而“结识”了大武豪许巨愁呢?
不跑不行了。但怎么跑呢?他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