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宣政论策·暗流初涌
銮驾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混着宫墙处铜钟余韵的震颤,一路往宣政殿挪。墨翟三人跟在仪仗侧后,衣摆上沾着的宫墙野蒿白花还没抖落,膝间蹭的砖灰印子清晰可见。禽滑厘攥着“非攻策”的手指仍微微发紧,指节泛白——方才石桥上魏错拔剑的寒光、李虎倒地的血渍,还在他眼前晃,此刻望着前方赵王玄色王袍下摆绣的金线龙纹,竟有种从惊涛里刚爬上岸的恍如隔世。
进了宣政殿,十六根盘龙柱投下的深影几乎覆住半座大殿,柱上鳞爪分明的金龙在暗处像要活过来。十二盏青铜灯燃着西域贡的沉水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万国来朝”的彩绘,将朱砂色的云纹晕得朦胧。赵王踩着铺地的红毯升上龙椅,玄色王袍扫过椅边的玉阶,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案上的竹简——正是墨翟刚呈的“非攻策”,竹片边缘还沾着点柴房的木屑。他抬眼扫过阶下,声音沉得像殿外的铜钟:“墨翟,你且上前,把‘非攻策’里联诸侯、固城防两条,细细说与本王听。”
墨翟上前一步,玄色杂役服在满殿朝服里格外扎眼,却脊背挺得像墨家铸的铜剑。他目光飞快扫过殿内两侧侍立的大臣——西侧第三列站着个穿紫色卿大夫服的,面白无须,颔下留着三缕山羊胡,正是布防图上标注的御史大夫张衡,此刻见了他的装束,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下,指节在朝笏上轻轻磕了磕,显然是魏错一党的余脉。墨翟收回目光,喉结动了动,沉声道:“回陛下,联诸侯需分三步:先遣墨家弟子秦华赴宋,此子去年在宋地守城时曾救过宋君幼子,以‘共抗强魏’为约,宋君必愿结盟;再派禽滑厘往卫、鲁,卫国上卿公孙鞅素来不满魏国苛税,鲁国大夫季孙肥与墨家有旧,只需许以‘战时粮草互济’,便可说动;最后由吴起将军携布防图残片赴韩,韩与赵接壤,唇亡齿寒,韩将公仲朋曾与吴起同战西河,见魏错私通之证,定会力劝韩君加入盟约。”
话音刚落,张衡立刻从列中走出,朝笏一低,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不妥!宋、卫国力不及赵国三分之一,鲁、韩素来首鼠两端,这般结盟不过是散沙一团!再者,魏国去年刚破中山国,兵锋正盛,咱们主动联诸侯,反倒会触怒魏侯,引火烧身啊!”他说着眼角扫过墨翟,带着几分文官对草莽的轻蔑。
没等赵王开口,吴起已上前一步,玄色夜行衣改的短打绷着紧实的肌肉,声如洪钟震得殿内铜灯晃了晃:“张大人此言差矣!末将在魏营时,曾为西河守吴起的裨将(注:此处为情节设定,与史实略有出入),参与过伐韩的‘宜阳部署’——魏国虽强,西境需留三万兵防秦,北境需两万兵防燕,能调往赵地的兵力不足五万!若赵、宋、卫、鲁、韩五国联军,可聚兵十二万,再以墨家‘备城门’之术扼守太行要道,魏国纵有庞涓为将,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说着攥紧了腰后的柴斧,斧柄上的木纹都被汗浸得发亮。
张衡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脸色白了几分,却仍强辩:“你……你不过是个弃甲的裨将,怎知魏国如今的兵力?万一估算错了,岂不是害了赵国!”
“张大人若不信,可去问赵国边军统领李信——去年他曾截获魏军的粮草账簿,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吴起说着就要去掏怀里的账簿残片,却被墨翟用眼神按住。
赵王此时抬手打断,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好了,不必争了。墨翟,接着说固城防。”
墨翟立刻接话,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是昨夜在柴房就着油灯画的,边角还沾着点灯油的黄渍。他展开羊皮,上面的“悬脾”“转射机”结构清晰,连木料尺寸、铜件重量都用朱砂标注得明明白白:“回陛下,固城防需借墨家工匠之力分三事:其一,改造北门箭楼,在原有箭窗上加筑三尺高的‘悬脾’——以榆木为架,蒙以牛皮,内藏五名掷石手,可从高处斜击攀墙之敌;其二,在城西密道入口设‘转射机’——以青铜为轴,木架可三百六十度转动,配十二石弩箭,能射杀潜入之兵;其三,教赵国工匠造‘连弩车’——一车需八人操作,可同时发十二箭,箭镞裹铁,射程逾百步,足以洞穿魏军的冲车木板。”
太监小禄子连忙踮着脚上前,用金漆托盘接过羊皮,呈给赵王。赵王盯着草图看了半晌,指腹摩挲着“连弩车”的弩臂图样,眼角的细纹里露出几分赞叹:“这器械倒新奇,真能挡得住魏营的‘楼车冲车’?”
“臣可立军令状。”墨翟往前半步,膝盖微弯却未跪,语气斩钉截铁,“若两月内改造的城防挡不住五万魏军,臣愿自请流放雁门,永不再入赵国国境!”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蹙眉的几个大臣都变了神色——东侧站着的户部侍郎王覃,手里的玉扳指都滑到了指根;西侧的光禄勋王毅,悄悄往后缩了缩脚,显然没料到这杂役装束的人竟敢立这般军令状。赵王却笑了,拍了拍案几上的竹简:“好!本王要的就是这份底气!传旨——封墨翟为‘安国大夫’,赐城南三进府宅一座;禽滑厘、吴起为‘军议参军’,协助墨翟推行‘非攻策’;墨家弟子可入工部,由墨翟节制,参与城防改造!”
三人刚要拱手谢恩,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小福子急促的通报声,人还没进门,声音先撞了进来:“启禀陛下!天牢急报——犯人李虎咬舌自尽了!”
赵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猛地一拍龙椅,玉质扶手被震得“当”一声响:“废物!一群废物!连个戴枷的犯人都看不住!”他转头看向墨翟,眼神沉得像积雨的云,“李虎一死,魏错那边怕是要断了线索。你素来多智,可有办法让魏错开口?”
墨翟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殿外的日影——已过午时三刻,阳光斜斜照在门槛上,映出细小的尘埃。他拱手道:“陛下可将布防图给魏错看——布防图上有魏错与赵胜的合谋批注,他见私通的证据已泄,定会以为赵胜为自保卖了他,情急之下,自会吐露实情。”
赵王点头,立刻指着小禄子:“你亲自去天牢,把布防图给魏错看,盯着他的反应,一有动静立刻回报!”小禄子忙应了“喏”,捧着布防图快步退了出去。待太监走后,赵王看着墨翟三人,语气缓了几分,指尖在案上轻轻划着:“今日你们闯宫救赵,本王记在心里。但魏错在朝多年,党羽遍布六部,往后行事,需多加小心——尤其是在工部,别让人钻了空子。”
墨翟心中一凛——赵王这话,既是提醒他们防暗箭,也是敲打他们别恃功而骄。他拱手应道:“臣明白,定当谨慎行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出了宣政殿,日头已过正午,宫道旁的古槐投下浓荫,蝉鸣阵阵像要钻进人的耳朵里。禽滑厘终于松了口气,拉着墨翟的衣袖,左袖空荡荡地晃着,眼里亮得像淬了光:“先生!咱们真成了!赵王封您为大夫,还让墨家弟子入工部,往后推行‘非攻’策就容易多了!”他说着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尖还沾着早上藏松砖时的泥。
吴起却皱着眉,浓眉拧成个“川”字,目光扫过宫道拐角——那里有个穿灰衣的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留着个歪髻,正扒着墙根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见被发现,吓得一缩脖子,手里的扫把都掉在了地上,转身就往假山后跑,鞋底子擦着砖地发出“吱呀”一声。“别高兴得太早。”吴起压低声音,伸手按在腰后的柴斧上,斧刃上的血痕还没擦净,“魏错的人还在盯着咱们,方才张衡的话你也听见了,朝堂上的嘴炮,比石桥上的刀斧更难对付。”
墨翟点头,刚要开口,就见远处宫道尽头走来个穿绯色官服的人,腰间系着碧玉带,手里捧着个描金锦盒,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身后跟着两个穿青袍的小吏。走近了才看清,这人约莫四十岁,面膛微圆,留着两撇八字胡,笑起来眼角堆着褶,正是吏部侍郎赵平。他快步到三人面前,锦盒往身前一递,拱手笑道:“安国大夫安好!在下吏部侍郎赵平,奉陛下旨意,特来送您去新赐的府宅。”
赵平笑容和煦得像春日的风,墨翟却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深黑的墨痕——与布防图上魏错批注用的松烟墨色一模一样,且墨痕边缘还带着点未干的潮气,显然刚沾不久。他不动声色地回了个礼:“有劳赵侍郎,叨扰了。”
一路往宫外走,赵平嘴里不停寒暄,一会儿指着路边的海棠花说“这是去年陛下从洛阳移栽的,开得旺吧”,一会儿又凑过来低声问“大夫方才在殿上提的‘悬脾’,小吏斗胆问一句,真能挡住魏军的投石机?”,话里话外都在打探他们与赵王的谈话细节。墨翟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比如“海棠花确实旺”“悬脾需配硬木才管用”,吴起则全程冷着脸,手按在柴斧上没松过,眼神像鹰隼似的扫着四周——路过宫墙拐角时,他分明看见假山后藏着个穿青袍的人,手里拿着纸笔,正偷偷记着什么。
走了约莫两刻钟,终于到了府宅门口——是座三进的小院,朱红大门漆得鲜亮,铜环擦得锃亮,门楣上挂着块烫金匾额,写着“安国大夫府”五个大字,是赵国书法家荀况的笔迹,笔力浑厚。院墙爬着些蔷薇,粉白的花正开得盛,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巷子里的炊饼香,倒有几分烟火气。赵平把锦盒递到墨翟手里,笑容更盛了:“大夫,这是府宅的钥匙和陛下赏的两匹蜀锦,小吏已让人把墨家弟子的住处安排在东跨院,您直接进去便可。在下还有部里的事要忙,就不打扰了。”
待赵平带着小吏转身走后,吴起立刻抓过锦盒,手指在盒缝里摸了摸,又掀开盒盖,把里面的蜀锦翻过来——锦缎衬里用麻线缝着个指甲盖大的纸团,藏在花纹最密的地方。他嗤笑一声,用刀尖挑开麻线:“果然有猫腻,魏错的人倒会藏。”
墨翟凑过去看,只见纸团展开后,是一行用炭笔写的小字,字迹潦草,带着几分急切:“今夜三更,城西破庙,赵胜约见,需带完整布防图,否则免谈。”
禽滑厘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左袖都抖了起来:“赵胜是魏错的姐夫,去年还帮魏错私运过魏国的铁器!这分明是陷阱,想把咱们骗去一网打尽!”
墨翟却将纸团捏在手里,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麻纸,眼神深邃得像夜里的深潭:“是陷阱,也是机会。赵胜是魏错的核心党羽,知道的阴谋比李虎多得多——咱们正好借此摸清他的底细,看看他们和魏国还有多少没暴露的勾结。”他转头看向吴起,目光坚定,“今夜你我去,禽滑厘留在府里,一是整理‘非攻策’的细节,把联诸侯的使者名单拟出来;二是盯着府里的动静——这宅子刚赐下来,保不齐赵平安排了眼线在里面。”
吴起立刻点头,攥紧了柴斧:“放心,有我在,定护你周全。”禽滑厘还想争辩,见墨翟眼神不容置疑,只好咬了咬唇,攥着竹简应道:“弟子明白了,定守好府宅,等先生和吴将军回来。”
此时夕阳已沉到巷尾的屋脊后,余晖洒在府宅的门楼上,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暗处伸出的手,正悄然编织着新的凶险。墨翟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天边的晚霞从绯红变成了暗紫,几只归巢的乌鸦从头顶飞过,“呱呱”的叫声让空气都沉了几分。他指尖攥紧了纸团,麻纸的纤维硌得掌心发疼——石桥的惊变已过,宣政殿的论策只是开端,朝堂里的暗流、魏错党羽的反扑,才是真正的较量,而这较量,从今夜的破庙之约,才算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