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基地因剿匪队伍满载而归而沸腾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天。
粮食被小心地计量、入库,由李烽亲自指派的心腹看守,实行比之前更为严格但仍算得上“慷慨”的配给。
热腾腾的、能照出人影却总算有了些许米香的粥饭被分发到每个士兵手中时,许多人捧着破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饥饿的魔影暂时退却,希望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篝火,温暖着每一颗冰冷的心。
然而,在这片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之下,林烨却保持着异样的冷静。他并未沉浸在缴获的满足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跟随队伍一同返回的、特殊的“战利品”——那三十余名在黑风寨俘获的山匪。
这些人在返回途中被严密看管,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混杂着恐惧、麻木,以及一丝山野之人特有的凶悍。
他们被暂时关押在岩洞内一个偏僻的、有士兵把守的角落里,与基地主体隔离开来。
如何处理这些人,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李烽的意见很明确:“匪性难驯,留之无益,反成隐患。依某看,审问清楚,若无大恶,收缴兵器,驱赶出山便是。若背负人命血债,便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这确实是这个时代处理俘虏的常规做法,简单,直接,省心。
但林烨却有不同的想法,他站在关押俘虏的角落外,默默观察着这些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带着旧伤,显然过的也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
能在狄人肆虐、官军溃败的乱世中拉起一支队伍,占据山头,哪怕只是乌合之众,也说明其中必有能人,至少,是对这片山区极其熟悉之人。
基地现在最缺什么?粮食固然是第一位的,但有了这次缴获,短期内已无燃眉之急。
接下来要应对苏合大军的围剿,他们更需要的是熟悉地形的向导、能补充兵源的战力,以及……任何可能带来意外优势的变数。
“校尉,”林烨找到李烽,说出了自己的考量,“这些人虽是匪类,但亦是乱世求活之人。其中未必没有可堪造就之辈。如今我军正值用人之际,苏合大军压境,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
“更何况,他们久居黑风寨,对周边数十里山形地势了如指掌,这份价值,或许比几十个普通士兵更大。”
李烽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收编他们?林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匪寇之辈,毫无忠义可言,今日降你,明日便可为利反叛!风险太大!”
“并非全部收编。”林烨沉声道,“只需甄别,择其首脑及可用者,恩威并施,或可为我所用。即便不成,再行处置不迟。”
看着林烨坚持的眼神,想到他此前种种出人意料之举带来的成效,李烽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此事由你全权处置。但务必谨慎,若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有了李烽的授权,林烨开始了他的“甄别”工作。他并未动用刑讯,而是先让士兵给这些俘虏分发了与基地士兵同等份额的食物。
当热粥递到那些匪徒手中时,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官军眼中,他们这些山匪如同草芥,不杀已是万幸,何曾想过还能得到食物?
随后,林烨让王奎和张铁逐个提审,问题并不复杂:姓名、籍贯、为何落草、在黑风寨中任何职、可曾滥杀无辜、对北狄看法如何。
大多数匪徒战战兢兢,回答颠三倒四,只求活命。但其中一人,引起了林烨的特别注意。
此人名唤刘黑子,原是山中猎户,因狄人寇边,家破人亡,被逼无奈才上了黑风寨。
因其身手矫健,熟悉山林,又有些威望,在黑风寨中坐第二把交椅,仅次于被王奎阵斩的那个刀疤脸匪首。
提审时,他虽被缚双手,却昂着头,眼神桀骜,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蛮悍之气。
问及是否滥杀,他闷声回答:“杀过狄狗,也劫过为富不仁的商队,但从不对穷苦百姓下手。”
言语间,并无多少对官军的敬畏,反而在听到“北狄”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仇恨。
林烨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刘黑子。
夜色深沉,在岩洞一角单独隔出的空间里,林烨屏退了左右,只留王奎在侧护卫。
刘黑子被带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精干,手脚粗大,果然是一副常年行走山林的架势。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气度沉凝的军官,眼中带着审视和警惕。
“刘黑子?”林烨开口,语气平淡,没有审问的压迫,也没有招降的急切。
“是又怎样?”刘黑子梗着脖子,声音粗嘎。
“听说你恨北狄?”
“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刘黑子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恨意,“我爹娘、妹子,都死在狄狗刀下!此仇不共戴天!”
“既然如此,为何不与官军一同抗狄,反而落草为寇,劫掠往来?你可知,你劫的商队,或许就是为前线运送物资的?”林烨追问。
刘黑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怒道:“官军?哼!朔风城破时,官军在哪儿?我们村子被屠时,官军在哪儿?你们这些官老爷,只会躲在城里,或者像现在一样躲在山洞里!指望你们?老子还不如靠自己这双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的话虽然偏激,却道出了许多边民在乱世中的绝望与对官府的不信任。
林烨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刘黑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才缓缓说道:“你看我们,像你印象中那些只会躲藏的官军吗?”
刘黑子一愣,目光扫过林烨身上尚未干透的血污,又瞥了一眼旁边如同铁塔般矗立、眼神凶狠的王奎,想起了昨夜那支如同鬼魅般突入山寨、配合默契、下手狠辣的队伍。这和他认知里那些军纪涣散、欺压百姓的官军截然不同。
“你们……是不太一样。”刘黑子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戒备,“但那又如何?老子自在惯了,受不得你们官军的鸟气!”
“我这里,没有鸟气。”林烨站起身,走到刘黑子面前,目光如炬,“只有血仇,只有生死,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然后向狄人讨还血债的决心!”
“你看看洞外那些刚开出来的地,看看我们这些饿得面黄肌瘦却还在咬牙训练的弟兄!我们不是在躲藏,我们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刘黑子有血性,有本事,熟悉这片大山。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当个被人唾骂的山匪,或者像丧家之犬一样被狄人追得东躲西藏?”
“还是说,你更愿意拿起刀,跟着我们,用你最熟悉的方式,在这片生你养你的大山里,跟狄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为你死去的爹娘妹子报仇?”
刘黑子浑身一震,林烨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内心最深处。
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何尝不曾想过报效国家,复仇雪恨?只是世道昏暗,官军无能,让他早已心灰意冷。
可眼前这支军队,这个年轻的军官,却让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林烨不再多言,对王奎使了个眼色。王奎会意,上前解开了刘黑子身上的绳索。
“我不强求你。”林烨淡淡道,“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若要走,我现在就可以让人给你一顿干粮,放你离开。若想留下,就得守我的规矩,从此不再是打家劫舍的山匪,而是抗狄的兵!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绝无特例!”
重获自由的刘黑子,活动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看看林烨,又看看周围虽然简陋却秩序井然的营地,以及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士兵。回想起昨夜那干脆利落的战斗,再对比之前黑风寨乌烟瘴气、只顾眼前快活的日子……
他猛地一跺脚,单膝跪地,抱拳道:“林……林大人!我刘黑子服了!我愿意留下!跟着您杀狄狗,报仇雪恨!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没有称呼“将军”或“校尉”,而是用了更带江湖气的“大人”,表明了他的认同更多是基于对林烨个人的信服。
林烨伸手将他扶起:“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尖刀队’的一员,暂归王奎队正辖制。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
“是!”刘黑子大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的光芒。
收服刘黑子,不仅仅是为队伍增添了一个熟悉地形、悍勇敢战的老兵,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林烨开始尝试打破官匪之间的壁垒,用一种超越传统的方式,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力量,来应对这场空前严峻的生存危机。
而刘黑子的归顺,仅仅是一个开始。他的经验和能力,很快将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展现出意想不到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