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末,北地的严寒臻至顶峰。凛冽的朔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在山峦间呼啸肆虐,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纯白。
岩洞之外,已是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酷寒世界。然而,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岩洞基地内,却涌动着一股与严酷时节格格不入的、压抑已久的生机。
剿灭黑风寨带来的丰厚的物资,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浸润了这片濒临绝境的土地。
尽管配给依旧维持在最低限度,以确保能支撑更长时间,但每日那碗能照见人影却总算有了稳定米粮的稀粥,以及偶尔分发下来的一小块咸涩肉干,便足以让士兵们蜡黄的脸上恢复些许血色,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点燃名为“盼头”的光芒。
洞内深处,那片由林烨、赵德胜、吴铁匠三人秘密照看的土豆“试验田”,在经历了近月的忐忑等待后,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几株极其纤弱的、淡绿色的嫩芽,颤巍巍地顶开了冰冷的土层,在从石缝透下的微弱天光中,舒展出了第一片稚嫩的叶子!
虽然只有寥寥几株,长势也远称不上茁壮,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一个在凛冬深处、违背天时诞生的生命奇迹!这个消息被严格封锁在三人之间,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烨的心底。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哪怕这希望目前还如此渺小。
洞内另一侧,那几片在严寒中硬生生开垦出来的“军田”,虽然依旧被冻土覆盖,空无一物,但被平整过的土地轮廓,却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提醒着每一个人,只要活下去,来年便有希望。
新旧交替的年关,就在这样一种交织着艰难、希望与肃杀的氛围中,悄然来临。
这一日,李烽校尉召集了所有队正及以上军官,在岩洞中央那片相对宽敞、燃着几堆旺盛篝火的区域,举行了一场简单却意义非凡的仪式。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丝竹管弦,只有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将士们坚毅而饱经风霜的脸庞,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久违的粮食香气——李烽下令,今夜,每人可多得半勺稠粥,伤兵额外赏赐一小块肉!
这已是当下所能做到的、最慷慨的犒赏。
李烽站在一处稍高的石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历经磨难的弟兄。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洞窟:
“弟兄们!今日,是胤历康平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他的开场白,让许多沉浸在食物温暖中的士兵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康平十七年……对于他们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溃兵而言,年号与岁月,早已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一年,我们经历了太多!”李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与激昂,“朔风城破,袍泽喋血,我等如丧家之犬,溃退至此!我们挨过饿,受过冻,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弟兄倒下!我们彷徨过,绝望过!”
他的话勾起了所有人内心最深处的惨痛记忆,篝火旁的气氛变得沉重而悲怆。
“但是!”李烽话锋一转,声如洪钟,“我们没有放弃!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在这狄人环伺的绝境里,站稳了脚跟!我们找到了粮食,打造了兵器,训练了精兵!我们还在这山洞里,开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田地!”
他的目光投向那几片“军田”,又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烨的方向。
“这一切,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诸位弟兄不畏生死,血战到底的勇气!靠的是我们上下一心,共度时艰的义气!”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有力,“而在此之中,有一人,居功至伟!”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站在军官队列前方的林烨身上。
“屯长林烨!”李烽朗声道,“自入我军中,屡立奇功!初时献策改良箭楼,助我军稳住阵脚;继而练兵有方,使我军战力焕然一新;打造马蹄铁,解我马匹损耗之忧;更亲率精锐,奇袭黑风寨,缴获粮草军械无数,解我燃眉之急!其才其功,有目共睹!”
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一枚以简陋木片刻就、却代表着军中权柄的令牌,高高举起:
“值此新旧交替之际,为彰其功,亦为振我军心!某,李烽,以朔风边军校尉之名,擢升林烨为营尉!统辖原部,并另拨五十兵员,由其自行招募整训,专司突击、奇袭、工事营造之事!望尔不负众望,再建新功!”
营尉!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低的骚动。营尉,已是中级军官,可独立统辖数百人!林烨从一介溃兵,到伍长、队正、屯长,再到如今的营尉,晋升速度之快,堪称奇迹!
但回想他立下的桩桩功劳,众人又觉得实至名归。尤其是那些跟随林烨出生入死的“尖刀队”和老部下,更是与有荣焉,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林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枚沉甸甸的木制营尉令牌:
“末将林烨,谢校尉信重!必当竭尽全力,效死以报!”
“好!”李烽亲手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
晋升仪式结束,便是论功行赏。
王奎、韩锐、张铁等一批在历次战斗中表现出色的军官和老兵,也各自得到了晋升或实物赏赐(多为少许肉干或盐巴)。
即便是普通士兵,只要记录在册有所功劳者,也或多或少得到了口头嘉奖或下次分配物资时的优先权。
整个岩洞基地的气氛,在这场简单却实在的年终犒赏中,被推向了高潮。
虽然物资依旧匮乏,环境依旧严酷,但一种名为“秩序”、“认可”和“希望”的东西,正在这支军队中重新建立和凝聚。
然而,就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喜庆氛围边缘,冰冷的现实依旧如影随形。
仪式刚刚散去,老韩和刚刚被编入“尖刀队”、急于表现的新成员刘黑子,便联袂找到了正在与王奎、张铁商议如何整训新拨付兵员的林烨。
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带来了风雪也冻结不住的坏消息。
“林营尉,”老韩依旧沿用旧称,语气急促,“苏合的人马,已经推进到距离我们不足十五里的鹰嘴岩了!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前哨营地,看样子,是打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彻底困死我们!”
刘黑子紧接着补充,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肯定:“林大人,我熟悉鹰嘴岩那边的情况。狄人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卡住了进出这片山区的几条主要通道。”
“而且……我观察他们的营盘布置和哨探派出的方式,不像是普通狄兵,更像是……专门擅长山地缠斗和追踪的老手,恐怕就是兀良哈手下那条‘猎犬’苏合的本部精锐!”
十五里!前哨营地!本部精锐!
所有的消息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最后的缓冲地带已经消失,真正的围剿,即将开始。
苏合显然吸取了之前运输队被劫的教训,不再冒进,而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致命的策略——依托优势兵力,建立稳固据点,逐步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直至将他们彻底困死,或逼出来决战。
刚刚因晋升和犒赏而带来的些许振奋,瞬间被这迫在眉睫的军事压力所冲散。
林烨握紧了怀中那枚尚带体温的营尉令牌,目光投向洞外那被风雪笼罩的、危机四伏的群山。
年终犒赏的温暖犹在耳边,官升营尉的喜悦尚未沉淀,而决定生死存亡的最终考验,已然伴随着岁末的风雪,轰然降临。
他,和他这支刚刚获得正式名分与些许补充的队伍,能在这北地名将精心布置的绝杀之局中,挣扎出一条生路吗?
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注定充满血与火的厮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