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翰林图画院。
暮色渐沉,画院库房深处,尘埃在从高窗斜落的最后一道余晖中浮动。老库吏颤巍巍地举着油灯,为一身便服的太子少师、观文殿大学士郑靖引路。郑靖虽居高位,却雅好书画,尤嗜搜罗古画名迹。今日前来,是为查验一批新入库的前朝旧藏。
“大人,就是这幅了。”老库吏在一排堆满卷轴的木架前停下,指着一幅蒙尘颇厚、装裱古旧的长卷,“据说是南唐李后主宫廷旧物,无名无款,只画了一片山水,但……有些奇异。”
郑靖示意他展开。画卷徐徐铺开,长约七尺,纸色泛黄,墨色却依旧沉静。画中乃是一片云山雾罩的仙境景象,峰峦叠翠,飞瀑流泉,间有亭台楼阁隐现于松柏之间,笔意空灵超逸,确非凡品。然而,看得久了,郑靖却微微蹙眉。这画美则美矣,却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与哀愁,仿佛画中天地,缺少了真正的“魂”。
“奇异在何处?”郑靖问道。
老库吏压低声音:“库中同僚私下传言,夜静更深时,偶尔能闻到这画轴散发出极淡的异香,若有供奉其前的瓜果清水,隔夜便会干瘪些许。曾有胆大的小吏值守,恍惚间似乎听到画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故虽为古物,却一直束之高阁,无人敢轻易请出。”
郑靖心中一动,他博览群书,深知世间多有物久通灵之事。他不动声色,命老库吏将画取下,重金购得,带回府中书房,精心悬挂于素壁之上。
当夜,郑靖于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他正欲歇息,忽闻一缕极清极淡、仿佛混合了兰麝与檀香的异香,自画轴方向幽幽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烛光摇曳下,画中那座最高峰顶的亭子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身着宽大道袍,背对画面,凭栏远眺,身形寥落,仿佛承载了千年的孤寂。
郑靖屏住呼吸,并未惊扰。接连数夜,他皆留意观察,发现那画中身影总在子时出现,丑时消散,时而望月,时而观云,却从不转身,亦无其他动作。而书房案几上供奉的清水与鲜果,次日果然会失去些许水灵之气。
郑靖知是画中精灵,便不再只是旁观。他每日亲自更换清水鲜果,更在画前焚香静坐,偶尔会对着画幅,谈论些朝野轶事、诗词歌赋,或是自己对于天道、人生的困惑,并不强求回应,只如对一位沉默的友人。
如此过了月余。一夜,郑靖谈及近日边关紧急,朝中却仍沉溺享乐,言词间不免流露出忧愤与无力。忽然,一个清朗而略带疲惫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中响起:
“红尘纷扰,天道无常。阁下心存忧悯,已是难得。”
郑靖又惊又喜,知是画中仙终于回应,忙在心中恭敬问道:“仙长可是画中精灵?为何困于此方寸之地?”
那声音沉默片刻,叹道:“精灵?非也。吾名玄素,本是昆仑山一介散修地仙,因躲避仇家追杀,无奈之下,只得将一缕残魂自我封印于这幅偶然得之的《千山寂寥图》中,借此画隔绝天机,苟延残喘。画外供奉,不过是为维系我这残魂不散罢了。”
地仙!郑靖心中震撼。地仙虽未登天阙,却也是得了长生道果的仙家,竟沦落至自囚画中,可见其仇家之可怕。
“不知仙长仇家为何人?郑某或可略尽绵力?”郑靖诚恳道。
玄素地仙的残魂苦笑:“其人……势力盘根错节,行踪诡秘,自称‘蚀渊’。他们追寻的,并非我性命,而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件关乎‘灵蚀本源’的线索信物。我无力抗衡,只得藏匿于此。”
“蚀渊!灵蚀!”郑靖心中再震,这两个词他近来在秘闻中亦有所耳闻,只觉关联甚大,不想竟在此处得到印证。
此后,郑靖与玄素地仙神魂交流愈频。玄素虽残魂虚弱,但见识广博,对道法、医卜、星象乃至上古秘辛皆有涉猎,常能为郑靖解惑,使其在朝堂纷争与修身养性上获益匪浅。郑靖则更为精心供奉,并暗中利用职权,查探“蚀渊”相关讯息,试图为玄素寻找解脱之法。
然而,玄素地仙的气息却日渐微弱。画中的山水景色,也似乎随之黯淡了几分。郑靖忧心忡忡。
一日,郑靖族中一位精通古物修复的侄孙前来拜访,名唤郑溪。此子年纪虽轻,却于金石书画一道天赋异禀,心思缜密。他见到书房中这幅《千山寂寥图》,立刻被其吸引,观摩良久后,对郑靖道:“叔祖,此画神韵内敛,然其灵光有困顿淤塞之象,仿佛……被一层无形枷锁禁锢。且这装裱手法,看似古旧,实则暗藏玄机,似是一种罕见的‘封灵裱’。”
郑靖闻言,如醍醐灌顶,忙将画中玄素之事隐去关键后相告。郑溪沉吟道:“若依叔祖所言,画中灵体日渐虚弱,恐非仅因魂力消耗,而是这‘封灵裱’不仅在保护,更是在缓慢汲取其灵性以维持画境不崩!此为饮鸩止渴之法!需破此裱,方能助其脱困,然风险极大,若手法不当,画境崩毁,灵体亦将烟消云散。”
郑靖权衡再三,见玄素气息愈发奄奄,终于下定决心。他依照古法,斋戒三日,静心凝神。随后,在郑溪的指导下,于月圆之夜,以银针刺破中指,将三滴滚烫的指尖血,分别点向画轴天杆、地杆以及画心与裱绫接壤的一处极其隐秘的符文节点!
鲜血触及画轴,如同烙铁遇冰,发出“嗤嗤”轻响!整个画卷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画中山水剧烈扭曲、震荡,仿佛天地翻覆!那层无形的“封灵裱”之力在郑氏血脉与特定手法冲击下,开始寸寸碎裂!
“就是现在!”郑溪喝道。
郑靖集中全部精神,对着画中那即将消散的亭台人影喊道:“玄素先生,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画中,玄素地仙的残魂发出一声长啸,积聚最后力量,化作一道青蒙蒙的流光,猛地冲破了画境的束缚,自画幅之上一跃而出!
青光在书房中凝聚,化为一个略显透明、却眉目清晰、仙风道骨的老者虚影,正是玄素。他对着郑靖深深一揖:“多谢郑公再造之恩!封印既破,吾残魂不得久留人间,需即刻觅地潜修,重聚仙体。此画轴经此一遭,灵性未失,反成通道,可短暂连通仙凡,若有急事,可焚香祷告,凭此画传讯,吾若感知,必当回应。”
言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郑溪,点头示意,随即虚影化作一道青虹,穿透屋顶,直上九霄,瞬息不见。
书房内,异香与光华尽散,只余那幅《千山寂寥图》静静悬挂。画中景色依旧,只是那座亭台已空,整幅画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墨色鲜活,气韵流动。
郑靖与郑溪相视一眼,皆感疲惫,又充满欣慰。
数月后,郑靖依约尝试,在画前焚香祷告,诉说朝中发现与“蚀渊”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香燃尽后,画中并无影像,却有一道细微的、带着仙灵之气的神念传入他脑海,除了对信息的回应外,还附带了一句:
“郑公小心,当年追杀我之‘蚀渊’首领,其功法气息,与如今朝中某位权重一时的显贵,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郑靖闻言,手持香箸的手微微一颤,一点香灰落在袖袍上,也落在那画卷边缘,留下一个淡淡的灰印。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繁华汴京之下,暗流汹涌,比那画中囚仙之局,更加凶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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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仙家:画中仙(地仙残魂·画境囚徒)
出处: 画中仙、画境通灵之说,自古有之,如《酉阳杂俎》载画中人走出,《聊斋志异》有《画壁》等篇。本章融合“地仙”概念与“画中世界”意象,创造被迫自囚于画中的仙家残魂形象。
本相: 非画本身成精,乃是外界仙家(地仙玄素)为避祸,将残魂自我封印于具有灵性底蕴的古画《千山寂寥图》中。画作成为其庇护所与囚笼,其灵性维持画境,亦受画境滋养(或被特殊裱法汲取)。画轴因此成为连通仙凡的临时通道。地仙残魂虚弱,依赖外界供奉(香火、清水鲜果精气)维系,惧画境被毁或封印被强行破除。
理念: 仙踪缥缈画中匿,凡血破禁结善缘。 本章通过地仙玄素的遭遇,进一步揭示了反派组织“蚀渊”的强大与目标(追寻灵蚀本源线索)。郑靖以诚心与血脉之力助其脱困,体现了人与仙(高阶存在)之间基于道义的可能互动。画轴成为临时通讯渠道,为后续应对危机提供了潜在的仙家外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