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零七分,北京城的上空像被谁掐断了最后一丝氧气。
沈砚睁开眼,病房天花板的白炽灯把他的影子压成一张薄纸。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像会计在清算他剩下的秒数。
他数得很清楚:三十五岁,三千九百二十七个日夜,折合成秒,不过十二亿。
听起来庞大,却在一呼一吸之间漏得干干净净。
护士进来换输液,年轻得能掐出水,俯身时发梢扫过他的锁骨。
“沈先生,疼吗?”
沈砚摇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秒针上——那支廉价的石英表走得很急,像赶着去投胎。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陆闻,那人也是低头看表,金属表盖“啪”地弹开,声音脆得像骨折。
(二)
三个月前,沈砚还在“砚色传媒”的顶层会议室里剪彩。
巨幅海报遮住整面玻璃墙,海报里他穿深灰西装,领口别着一枚血色宝石,像把心脏掏出来当胸针。
记者问他:“沈总,您怎么理解‘时间’?”
他笑得滴水不漏:“时间就是IP,谁能把它切片,谁就能卖钱。”
当晚回家,他咳出一口带泡沫的血,溅在合同上,像给天价代言盖了私章。
医生把诊断书推到他面前,用词礼貌得近乎残忍——
“先天性免疫缺陷终末期,合并多器官衰竭,预计……”
沈砚没让他说完,接过钢笔在病程记录上签名字,笔锋凌厉,像要划破纸面逃出去。
那支钢笔是陆闻送的,笔帽内侧刻了行小字:
“愿你永远不必回头。”
如今看来,竟是一句反讽。
(三)
病危通知第二次下达时,陆闻才从深圳赶回来。
那天夜里暴雨,男人连伞都没打,黑衬衫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湿铁。
他站在病房门口没进来,影子被走廊的灯拉得极长,一路戳到沈砚的床脚。
沈砚笑:“陆总,再站远一点,我要以为你是死神本人了。”
陆闻没接话,几步跨过来,带着雨水的冷意,把一只旧怀表塞进他手心。
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表盖弹开,里面没有表盘,只有一根倒转的指针,逆时针奔跑。
“拍卖行拿到的。”陆闻声音低哑,“传说能回到你最想守护的那天。”
沈砚用指腹摩挲表壳,陨铁特有的冰纹像一道道被时间撕裂的伤口。
他抬眼,看见陆闻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面色死白,唇角却翘成一把薄刃。
“那我去接十五岁的你放学。”他说。
(四)
监护仪忽然尖叫。
心电图上的山峰塌成一条平静的直线,像有人把雪山推倒,埋了所有回声。
医生护士涌进来,推注肾上腺素,除颤器贴上胸口。
沈砚却觉得身体轻得像被抽掉骨头的风筝,飘在天花板一角,俯视这场忙乱的默剧。
他低头,看见陆闻站在人群最后,手指死死攥住那只怀表,指节泛青。
男人没有哭,只是瞳孔深处的光被瞬间掐灭,像有人关了整座城市的电闸。
沈砚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枚倒转的指针忽然加速,发出“咔哒咔哒”的裂响。
时空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锡纸,病房墙壁开始扭曲,2009年的风从裂缝里灌进来,带着十年前北京城特有的煤烟味。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陆闻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亮——
那亮色太锋利,像要把两个人的余生都剖成两半。
(五)
黑暗坠落。
沈砚听见水滴声,一下,又一下,节奏与监护仪重合,却更冷、更慢。
他意识到自己正被某种柔韧的膜包裹,像回到子宫,又像被关进一枚巨大的表壳。
耳边响起陆闻年少时的声音,沙哑未变,却多了少年人的脆——
“沈砚,你答应过,会来接我。”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十六年的尘埃,隔着尚未发生的拥抱与背叛。
沈砚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怀表外壳碎裂成齑粉,时间从裂缝里漏出银白色的光。
光里浮现一行倒写的数字:2009.11.03,16:45:07。
那是他记忆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却在命运的账簿上被圈成血红的坐标。
水滴声忽然停止,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是两颗心跳,隔着漫长的岁月,终于对齐了频率。
沈砚在黑暗里轻轻笑了一声,用尽全力把那句承诺揉成一个字,抛向未知——
“……好。”
(六)
病房灯灭。
监护仪打印出最后一道笔直的绿线,像给死亡盖了邮戳。
陆闻站在原地,掌心只剩一圈锈红色的表痕,形状酷似怀表,却空无一物。
窗外,2025年的北京下起了雪,初雪,落地即化。
他低头,把那只无形的手表戴在腕骨最突出的地方,扣紧——
表带勒进皮肉,血珠渗出,沿着掌纹蜿蜒成新的指针。
男人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带着滚烫的偏执——
“沈砚,你迟到了十六年。”
“这次,别再失约。”
雪停。
走廊尽头,2009年的下课铃远远传来,清脆、悠长,像命运重新拨号。
镜头定格在陆闻眼角——
那里终于滚下一滴泪,砸在地板,碎成无数细小的秒针。
滴答。
故事,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