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睁眼,是2009年10月的海城。
秋老虎把梧桐晒出焦边,蝉声像老旧磁带倒带,嘶啦嘶啦。
沈砚躺在陌生的欧式大床,额头一层薄汗,睫毛颤了两下,才确定自己不是回光返照。
床头挂着全家福:男人穿灰色马甲,梳背头,手搭在少年瘦削的肩;女人一袭墨绿旗袍,笑得像把刚调好的E大调和弦。
照片里的“他”不过十六岁,唇红齿白,被幸福镀上一层毛边光。
沈砚伸手,指尖碰到玻璃,冷意顺着指纹爬上来——
原来“被父母宠爱”是这种温度,像把终年结冰的井口忽然有人递下一杯热牛奶。
(二)
系统音在颅内响起,机械却礼貌:
“bug报告:目标时空偏移,原身家庭已抹除。现身份——海城首富沈氏独子,十六岁,父母恩爱,资产评级:S。”
沈砚低笑,嗓子还残留着ICU的金属味。
“抹除?”他轻声重复,像在品尝一个血腥的甜筒。
上一世他被家暴致免疫缺陷,连出生证明都被生父撕了当厕纸;这一世,系统轻飘飘一句“抹除”,反而赠他一座金山。
也行,他抬手遮住落地窗刺进来的光——
先把老公捡回来,再顺便捡回自己缺失的骨头。
(三)
楼梯旋转而下,钢琴声先一步迎上来。
林婉坐在客厅斯坦威前,指尖落《梦中的婚礼》,每个音符像裹着丝绸的棉花,软却韧。
沈砚脚步顿住,前世他只在商场广播里听过这旋律,配的是打折广告;如今它被母亲弹得极慢,像故意把时间抻长,好让他把缺席的十六年一次补齐。
女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眼尾弯出细纹,却盛得下整片黄海。
“小砚,睡得好吗?”
沈砚没应,只是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伸手环住她肩。
旗袍领口有淡淡鸢尾香,他侧脸贴上去,听见心跳——
咚、咚,两拍后加一迟疑,像怕他忽然碎掉。
林婉愣了半秒,反手把他抱得更紧,钢琴踏板忘了松,和弦嗡鸣,震得少年胸腔发麻。
那一瞬,沈砚确定:
原来“母亲”是会把你的呼吸当节拍器的人。
(四)
沈崇山从花园进来,袖口沾泥,手里攥一把剪下的朱丽叶玫瑰。
这个在海城翻手云雨的男人,此刻却蹲下来给花茎去刺,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给小孩系鞋带。
抬头看见儿子,他先是笑,随后皱眉:“怎么不穿鞋?”
沈砚低头,才发现自己赤脚踩在地暖上,脚底被烤出淡粉色。
沈崇山把花递给他,顺势把人打横抱起,像抱一只刚洗完澡的猫。
“地上凉,”男人声音低,“以后记得叫我。”
沈砚窝在他臂弯,忽然想起前世五岁那年冬天,他光脚跑出家门找妈,结果冻掉两片脚趾甲。
原来“爸爸”是会说“地上凉”的人。
鼻尖被玫瑰刺轻轻扎了一下,疼得真实,他伸手搂住沈崇山脖子,声音哑——
“爸,我想转学。”
“行。”男人没问原因,直接吩咐管家,“明天去把明德私校买下来。”
沈砚笑出声,眼尾弯出少年气,像把真正的十六岁从旧骨缝里逼出来。
(五)
晚饭桌上,三盏烛火,五道菜,全是上一世他只在外卖软件里划过的名字。
林婉把狮子头掰成两半,一半放他碗里,一半放丈夫;沈崇山用公筷挑走他不爱吃的香菜,动作自然得像排练过十七年。
沈砚低头扒饭,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粒米嚼成麦芽糖。
他忽然开口:“能给我一架钢琴吗?”
林婉抬眼,惊喜得手指蜷了一下:“当然!要三角还是立式?”
“立式就好。”他顿了顿,“我想学《小星星变奏曲》。”
其实是陆闻前世在福利院弹过的第一首完整曲子,少年坐在漏风的音乐教室,脚还够不到踏板。
沈砚想,既然时空给他新家,他就把这首曲子当信物——
等见到十五岁的陆闻,他先弹一遍,再告诉他:
“你看,我把你缺失的童年补好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六)
夜里十一点,沈砚躺在重新装修过的卧室,天花板贴满夜光星图。
系统再次弹出,蓝光像一柄小手术刀:
“提示:目标人物陆闻当前坐标——海城老城区,幸福福利院,距您直线距离13.7公里,贫困生,15岁。”
沈砚把那条信息在心里默念两遍,像含一颗滚烫的糖。
他起身,赤脚踩上羊毛地毯,从书柜抽出一本《初中奥数竞赛集》。
扉页写着他新名字:沈砚,高一(1)班。
钢笔字锋利,像要把前世三十五岁的灵魂钉进十六岁的壳。
他合上书本,拉开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旧怀表,表盖裂痕里渗出微光,指针仍逆时针奔跑,只是速度比ICU那晚慢了许多,像被什么拖住。
沈砚伸手触碰,指腹立刻被冰得发疼。
耳边忽然响起极轻的童声,隔着十六年光阴——
“沈砚,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他猛地阖上抽屉,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把整栋别墅震醒。
(七)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像未合上的表盖。
沈砚站在落地镜前,脱下睡衣,少年身体单薄,肋骨可数,却干净得没有一道疤。
他抬手,用指尖在雾气里画一条线——
从2009到2025,十六年的河流被折叠成一座桥。
桥那头,陆闻还在贫民窟的黑暗里数着秒针等死;桥这头,他拥有整座金山与第一次被填满的亲情。
沈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镜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再等我三天。”
“就三天。”
“我把十六年的光攒成一束,先去照亮你。”
镜子里,少年眼尾泛红,却带着笑。
身后,时钟指向00:00,日期跳动——2009年10月17日。
怀表在抽屉里忽然“咔哒”一声,像有人轻轻应好。
夜风掠过窗棂,卷起一片朱丽叶玫瑰的花瓣,飘向老城区方向。
故事,开始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