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10月19,海城入秋以来第一场台风。
雨像无数根锈蚀的钢针,把夜色钉得密不透风。
沈砚让司机把车停在两公里外,自己撑一把黑伞,踩着泥泞往老城区走。
导航上,“幸福福利院”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像随时会消失。
越靠近废弃加油站,空气里越浓的汽油混着血腥——
他前世闻过,是皮带抽破皮肉后,汗水与铁锈一起蒸发的味道。
心脏在少年胸腔里打鼓,却不是因为冷,而是近乡情怯。
十六年后的陆闻曾说:“我记住的第一种味道,是血味。”
此刻,沈砚提前十六年,提前把那份痛提前揉进自己骨头。
(二)
加油站顶棚塌了半边,剩下霓虹灯管苟延残喘,滋啦闪。
雨幕里,瘦到脱形的男孩被掼在水泥柱,双手反绑,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
男人抡起皮带,金属扣划过空中,甩出一声暴烈的破风。
“跑?老子养你十五年,收点利息天经地义!”
皮带落下,血珠顺着陆闻锁骨滚进领口,像在他一身补丁上绣新花纹。
少年一声不吭,只把背脊蜷成弓,护住怀里小小一包——
沈砚看清,是半块发霉面包,被雨水泡得发白。
那是陆闻今天的晚饭,也是明天的早饭。
他前世听过陆闻笑谈:“人饿急了,连命都能掰一半给食物。”
如今直面,沈砚才懂——那半个面包,是十五岁的陆闻留给自己的全部尊严。
(三)
伞被风吹得倒卷,沈砚随手扔了。
雨水瞬间浸透校服衬衫,他却觉得热,像ICU里最后一管退烧针在血管里炸开。
“住手!”
少年嗓音被雨泡得沙哑,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陆大强回头,看见一个半大孩子,眉眼精致,鞋却陷在泥里,立刻嗤笑:
“哪家小少爷迷路?赶紧滚!”
沈砚没滚,反而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把泥水踩成小小的漩涡。
他在距离皮带两米处停住,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
“里面三十万,密码六个零,换他。”
风雨声太大,银行卡轻飘飘,像随时会被吹上天。
陆大强愣住,眼珠子被债务烤得通红,下意识伸手。
沈砚却先一步收回卡,抬眼,声音不高,却咬字极重:
“先松绑,再写自愿放弃监护权,我现场转账。”
泥水溅到陆大强鞋面,男人忽然清醒,露出黄牙:“小崽子,你谁?”
沈砚把书包往身后一甩,雨水顺刘海滴到睫毛,他却弯眼笑——
“沈崇山是我爸,海城首富。”
“你动我一根指头,明天全城银行都会冻结你账户。”
“你打他一下,我让你一辈子要饭都要不到。”
少年语气平静,像在背课文。
陆大强被“首富”两个字钉在原地,皮带悬在半空,像被无形手攥住。
(四)
沈砚趁机上前,蹲下身,指尖碰到陆闻手腕——
那一瞬,他差点被冰得缩回。
十五岁的陆闻,体温低得像从停尸房捞出来的小刀,锋利且冷。
绳子被雨水泡胀,死结越拉越紧,沈砚用指甲去抠,指肚被麻绳磨出血。
血珠滴在陆闻手背,少年猛地抬头,瞳孔里映出陌生人影。
那双眼黑得离谱,像两口废井,井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你谁?”声音沙哑,却带着刺猬的警惕。
沈砚眨眨眼,把哽咽咽回去,换上少年人特有的轻佻——
“你未来的……老板。”
陆闻皱眉,明显不信。
沈砚却笑,雨水把唇色洗得极淡,衬得眼尾那颗小痣更艳。
“我缺个保镖,包吃住,月薪五千,干不干?”
五千,在2009年贫民窟,是天文数字。
陆闻还没开口,陆大强先炸了:“小畜生敢跳槽?老子撕了你!”
皮带再次抡下,却在半空被沈砚单手攥住。
金属扣划破少年掌心,血顺腕骨流到袖口,红得刺目。
沈砚仿佛感觉不到疼,只微微侧身,把陆闻整个护进怀里。
雨声太大,世界像被按了静音,只剩两颗心跳——
一颗三十五岁,一颗十五岁,隔着十六年,终于对齐节奏。
沈砚低头,在陆闻耳边说:“闭眼,别怕。”
少年僵住,却没闭眼,只把怀里面包往他手里塞,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给你……一半,别嫌脏。”
(五)
沈砚鼻子猛地酸了。
他想起前世陆闻二十八岁那年,深夜加班回来,给他带半块草莓蛋糕。
奶油化了,黏在盒盖,男人却笑得认真:“甜的,分你一半。”
如今角色颠倒,半块发霉面包被十五岁的陆闻当珍宝递过来。
沈砚接过,毫不犹豫咬一大口,咀嚼声混着雨声,响而脆。
“谢谢,很好吃。”他笑,眼角却红。
陆大强被这一幕刺激,怒吼着扑来。
沈砚反手把银行卡甩出去,塑料片划破雨幕,正中男人眉骨。
“三十万,写放弃书,现在!”
陆大强弯腰捡卡,眼神贪婪又惊疑。
沈砚趁机拖起陆闻,往加油站外走。
少年腿被打瘸,走一步晃三下,却倔强地不吭声。
沈砚把书包甩到背后,俯身:“上来。”
陆闻没动,雨水顺刘海滴到睫毛,像泪。
沈砚笑:“放心,不压秤。”
少年沉默两秒,终于趴上去,骨头硌得沈砚肩头发疼。
那重量却让他心里踏实——
原来把未来的爱人背在背上,是这种感觉:
像把十六年的遗憾,一次性揣进怀里。
(六)
走出加油站两百米,巷口车灯亮起。
司机老陈撑伞迎上来,看见血淋淋的两个孩子,吓得声音都劈叉:“小少爷!”
沈砚摇头,示意别问,先把陆闻放进后座。
少年一沾座椅就昏过去,手里还攥半块面包,指节发白。
沈砚掰开他手指,把面包换成熟毛巾,动作轻得像拆炸弹。
灯光下,陆闻身上的伤一览无余——
旧疤叠新伤,皮带痕、烟疤、淤青,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又展开的地图。
沈砚用指尖虚虚描过那些疤痕,心脏抽疼。
他想起前世陆闻每次脱衣服都下意识关灯,说:“丑,别吓你。”
如今才知,那不是丑,是十五岁的陆闻留给世界的遗书。
司机小声:“少爷,回家还是医院?”
沈砚把毛巾攥紧,声音低而稳:“私立仁和,找最好的外科。”
“另外,”他抬眼,透过后视镜看老陈,“今晚的事,别告诉我爸。”
老陈犹豫:“可先生吩咐过,您安全要紧……”
沈砚垂眸,掌心被皮带扣划开的血口已凝成细线,像把命运重新缝合。
“我会亲自跟他说。”
“但不是今晚。”
今晚,他只想做十六岁的沈砚,先救下十五岁的陆闻。
其余账本,明天再算。
(七)
车子启动,雨刷器“咯吱咯吱”,像在给谁数拍子。
沈砚把外套脱下来,盖在陆闻身上,手指不小心碰到少年锁骨。
那一块骨头突出,皮肤却烫得惊人——
发烧了,而且不低。
沈砚心里“咯噔”一声,前世陆闻说过,十五岁那年高烧四十度,差点烧成肺炎。
当时没人管,他硬挺过来,却留下慢性咳疾。
如今重来一次,沈砚绝不允许历史重演。
他伸手,把少年往怀里揽了揽,像揽住一只湿透的猫。
陆闻在昏迷中皱眉,发出极轻的呓语:“别……打……”
沈砚低头,用额头抵着他发顶,声音低哑却笃定:
“以后没人打你。”
“我保证。”
(八)
仁和医院顶层VIP电梯打开时,陆闻突然惊醒。
他眼神涣散,却下意识去摸怀里面包,发现不见了,瞳孔猛地收缩。
沈砚赶紧把毛巾递给他:“在这儿,安全。”
少年却推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你……为什么?”
沈砚愣住。
为什么?
因为十六年后你会在ICU握着我的手,说“别怕”。
因为你会把全部积蓄拿出来给我治病,自己却穿破洞袜子。
因为你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沈砚,下辈子换我等你。”
这些理由,十五岁的陆闻听不懂。
沈砚只能笑,眼尾弯成月:“我缺个保镖,你合适。”
陆闻盯着他,警惕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
半晌,少年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户口。”
沈砚伸手,覆在他手背,掌心滚烫。
“我有。”
“我分你一半。”
(九)
医生护士涌进来,把陆闻推进急诊。
门合上前,少年忽然回头,黑眸穿过人群,准确锁住沈砚。
那一眼,像把十五岁的自己折成一把小刀,抛过来——
“别骗我。”
沈砚站在走廊,雨水顺着裤脚滴成小小水洼。
他抬手,比了个OK,笑得牙尖嘴利:“骗你是小狗。”
急诊灯亮起,红得刺眼。
沈砚靠墙滑坐,掌心伤口重新裂开,血顺指缝滴到地板,汇成细细一条线。
他低头,用血迹在瓷砖上画一只简陋的怀表,表针逆时针。
画完,手机震动,一条未读短信跃上屏幕:
【未知号码:三十万已转,放弃监护权协议已签,陆大强进戒毒所。】
发信人——沈崇山。
沈砚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只是等他开口。
他合上手机,抬头看急诊灯,轻声道:
“爸,谢谢你。”
“接下来,换我守护。”
(十)
一小时后,医生出来,摘下口罩:“暂时脱离危险,但肺部有旧伤,需住院观察。”
沈砚点头,跟着推车进病房。
陆闻再次昏睡,输液管里药液一滴一滴,像在给谁校准时间。
沈砚坐在床边,用棉签蘸水,润湿少年干裂的唇。
灯光下,陆闻睫毛在脸侧投下细影,像两把小刷子,刷得他心口发痒。
他伸手,虚虚描过少年眉骨,停在耳垂——
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痣,前世他吻过无数次。
如今提前十六年,只能以指尖为笔,先在心里记一份草图。
沈砚低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陆闻,我把你未来的十五年偷回来了。”
“这一次,别再疼。”
(十一)
凌晨三点,雨停。
窗外,月亮从云缝探头,像未合上的表盖。
沈砚趴在床边睡着,手指还攥着陆闻被角。
月光下,少年忽然睁眼,黑眸清醒,没有半点睡意。
他缓缓抽回手,从枕头下摸出半块干硬的面包——
那是沈砚换毛巾时,他偷偷藏的。
陆闻低头,咬一小口,咀嚼声极轻。
咽下去后,他侧头,看向外间熟睡的沈砚,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是我未来的老板。”
“那你会一直给我发工资吗?”
无人回答。
少年垂眸,把剩下面包掰成两半,一半藏在枕头底,一半攥进手心。
像攥住一个尚未兑现的承诺。
(十二)
天边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时,沈砚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
陆闻仍闭眼,呼吸均匀,只是指尖微微蜷着,像在护住什么。
沈砚伸手,想替他掖被角,却碰到少年掌心——
那里,躺着半块发霉的面包,被体温焐得发烫。
沈砚怔住,眼眶瞬间通红。
他轻轻阖上少年手指,像合上一本尚未写完的日记。
起身,去走廊拨电话——
“老陈,帮我查幸福福利院的档案。”
“另外,”他回头,透过病房玻璃看床上瘦削的身影,声音低而稳:
“联系最好的私立中学,我要捐一栋图书馆。”
“条件是——接收一个十五岁黑户,学费全免,户口我解决。”
挂断电话,沈砚握拳,掌心伤口重新渗血。
他却笑得牙尖嘴利:
“陆闻,十六年前我把你弄丢了。”
“现在,我把你未来的路,一条一条铺回家。”
镜头定格在病房门牌——
【VIP-309 陆闻】
名字下方,贴一张便签:
“监护人:沈砚。”
字迹新鲜,墨香未干。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