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死寂的颜色,如同燃尽的灰烬,正从他小指的末端开始,沿着皮肤的纹理,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
白曲连续三夜的失眠让他对这种变化的感知变得迟钝,直到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他盯着自己亲手酿造的“清心型二代”样本时,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放下酒杯,举起右手,指尖的灰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视线重新落回了那瓶澄清透亮的酒液上。
他突然觉得,那深邃的液体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轻微地搅动。
是错觉吗?
他凑近玻璃瓶,几乎将鼻尖贴在了冰凉的瓶身上。
液体内部的搅动愈发清晰,那些微小的气泡不再是随机上浮,而是开始有规律地汇聚、盘旋。
它们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接着是眼、鼻、口……最终,一整张扭曲而哀伤的脸,在酒液深处缓缓形成,无声地哭泣着。
“啊!”白曲猛地向后弹开,身体重重撞在身后的试剂架上。
玻璃器皿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化学试剂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比这更让他恐惧的,是空气中响起的一阵细若游丝的啜泣声。
那声音不是来自瓶子里的脸,也不是来自实验室的任何一个角落。
它那么近,那么真切,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不,不是耳边。
白曲浑身僵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啜泣声源于自己胸腔的共鸣,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传出来的!
他颤抖着冲到办公桌前,疯了似的翻找出一份加密的电子病历档案。
屏幕亮起,一行冰冷的诊断文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手术结论:味觉神经主干及末梢分支已彻底离断,无任何再生可能。”这是他为了彻底摆脱那个家族的“天赋”而亲手为自己安排的手术。
他本该是个尝不出任何味道的废人。
可就在此刻,一股浓郁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甜气,却清晰无比地在他的舌根处炸开,仿佛刚刚饮下了一口温热的鲜血。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游仙山脚,一处被黄色封条交叉贴满的私酿酒窖前,陈默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林语笙紧随其后,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不解。
这里曾是一位避世老酿酒师的隐居之所,如今已被“涪江生物”的执法队查封。
陈默无视封条,轻易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石门。
窖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既香醇又腐朽的复杂气味。
他没有去检查那些被贴上封条的酒坛,而是径直走向最深处的一面土墙。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粗糙的墙面。
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纹路,那是经年累月的酿造过程中,酒气渗透墙体形成的“酿纹”。
在他的触摸下,那些冰冷的纹路竟微微发烫,仿佛沉睡的血脉正在苏醒。
突然,陈默停下动作,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碎的陶坛残片。
他握紧陶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涌出。
他没有丝毫犹豫,以指尖的鲜血为墨,在那滚烫的酿纹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古朴的“陆”字——与那枚他始终未能交付出去的竹牌上的字,一模一样。
刹那间,异变陡生!
墙壁的缝隙中,竟渗出了无数暗红色的粘稠酒液。
它们像是有了生命,精准地顺着陈默写下的血色笔画开始流淌,最终汇聚成一句残破不全的句子:“……夜尽不渡,魂归无门。”
林语笙震惊地捂住了嘴,声音因骇然而颤抖:“墙在流血……不,这是酒!你在用自己的身体当墨,去书写那些被别人遗忘的记忆?”
当周正带着执法队赶到现场时,地窖内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墙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血色“陆”字。
字迹周围的暗红色酒液已经凝固,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队长,陈默和那个女孩跑了。”一名队员报告道。
周正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走到墙边,仔细观察着那个字,以及那句诡异的话。
他下达了命令:“把这里所有残存的原酒全部就地销毁,一滴不留!”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撬开几个残存的酒坛,将烈酒泼洒在地,准备点火焚烧。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点火器喷出的火焰舔舐着地面上的酒液,却像是遇到了一滩普通的水,酒液只是蒸腾起一阵白雾,丝毫没有燃烧的迹象。
“不可能!”负责点火的队员惊呼,“我刚刚测过,乙醇含量绝对达标,怎么会点不着?”
周正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不具备可燃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另一名负责现场快速检测的队员冲了过来,脸色煞白地递上一份报告。
“队长,你看这个……我们在这些酒液里,检测到了微量的‘非编码RNA片段’,经过初步序列比对,它们……它们和人类大脑中负责记忆存储与读取的相关基因区,高度匹配!”
周正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酒库里,陈默仅仅是靠近,就能引发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坛。
那根本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也不是简单的共振。
是这些酒……它们本身“记得太多”了!
城市的另一端,白曲强行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后,踉跄着回到家中。
实验室的幻觉让他濒临崩溃,他现在只想用最原始的方式麻痹自己——酒精。
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市售的高度“纯粮酒”,颤抖着倒了满满一杯。
就在他举起杯子,准备一饮而尽的瞬间,杯中澄清的酒液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却感觉不到丝毫热度。
紧接着,那沸腾的液体猛地向上窜起,在半空中化作一只晶莹剔透的透明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呃……嗬……”白曲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鸣。
他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最终将整个杯子打翻在地。
那只透明的手掌随着酒杯的破碎而瞬间消失,他这才重新获得了呼吸,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地板上,泼洒的酒液蜿蜒流淌,竟慢慢汇聚成一行清晰的小字:“你切掉了舌头,可我们还活着。”
看着那行字,白曲的精神防线终于彻底崩溃。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压抑,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嚎哭与嘶喊:“我不是要消灭你们!我从来没想过要消灭你们!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梦见那些哭声了!”
那是他童年最深重的梦魇,是家族古老的献祭仪式上,那些被当做失败品的族人,在被投入酿造巨瓮前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哀嚎。
同一时刻,深夜的富乐山顶,沈青萝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缥缈。
她双眼紧闭,仿佛在梦游,机械地将最后一块刻有古字的竹牌,稳稳地插入了一道不起眼的岩石缝隙中。
当竹牌完全没入的瞬间,整座富乐山的山体都开始隐隐泛出一层幽幽的青铜光泽,仿佛月光穿透了岩石与土壤,照亮了深埋于地下的某个巨大无朋的青铜容器群。
沈青萝猛然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山顶。
一阵冰凉的触感从她怀中传来,她伸手一摸,竟多了一片古老而厚重的陶片,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刻着两个字:“归瓮”。
而在自己的房间里,陈默的梦境也抵达了终点。
川太公的虚影再次出现,这一次,老人没有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一柄完全由无形酒焰凝结而成的短匕,交到了他的手中。
陈默从梦中惊坐而起,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臂。
只见手臂上那繁复的酿纹正在自行流动、重组,最终,一个清晰的匕首先图腾烙印在了他的皮肤之上,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那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他知道,一切的等待都已经结束。
清算的时候到了。
然而,清算的第一步,不是去找寻涪江生物的周正,也不是去对质那个活在恐惧中的白曲。
而是去见一个,早已被这座繁华城市彻底遗忘的人。
城市天桥之下,阴影蜷缩的角落里,散发着经年累月的酸腐气息。
陈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之前。
他没有言语,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那物事外形古朴,似灯非灯,内里明明没有火光,却散发着足以刺破黑暗的微光。
他缓缓蹲下身,将那盏灯,放在了阴影中那双向外摊开的、布满污垢与老茧的手掌上。